摩伽蕭然走出了洞門,在一株松樹前的青石磐上坐下。
九秋的天氣,山中的氣候已有了顯著的變化;彌漫的野草已由森綠轉到了赭黃。一陣山風過,草聲更是獵獵的作響。幾株落葉沒有
盡的山植,濛濛的黃葉都終日舞個不歇。懸岩的石壁上,野茨和山藤已結了果實,累累的紅碧斑駁,從鐵
的岩石中映著蒼翠的山苔,看去都像是剛健婀娜的女劍俠一般。
山風過,隨著來的就是一陣凜人的寒氣,瑟瑟的更增加了秋深淒涼的意味:雖是日腳方才偏西,但在秋風中滿山已經是煙霭蒼茫了。
摩伽跌坐在松樹下的青石磐上,看著被風吹起的角和著在風中追逐著的一團落葉,想到一日的工程又到了黃昏時分,不覺漸漸的出神起來。
滴翠岩是雲蔚山的支脈,山嶺極其峻峭,是一個非常隱僻的所在。離著上山的大道既遠,而最近村落人家的一只煙囪,也要走過八九裏地才能看見,因此這座岩中縱然不是人迹鮮到,然而終年難得有的一兩次的人面,正像新春薄命的桃花一般,一閃眼便又歸消滅了。岩勢是環抱形,面對著雲蔚山的大瀑布,站在岩頭從茂密的山樹中望過去,假若是映了落日,那更是奔騰喧吼,金碧錯落,不僅要使你頓然忘形,這犀利的勢,更有誘你擁身下去的魔力。
在七年前的一個春天,摩伽因爲上街替妻子去買絨線,因爲一個小錢的上落,和店夥口角爭執了半天,回來的時候,妻子卻利用他出去的機會在和鄰人調笑。他滿頭大汗執著一個爭來的小錢跑回來一見這情形,頓時便悟出了人世一切都是虛空的現象。隨即撇下了家,回頭跑去,將爭來的一個錢仍舊送還店裏,自己懷著滿腹的悲憤離開了故鄉。他本來是行醫的,沿途就采些野葯替人治病糊口,輾轉流徙了四個月,才來到這離開他故鄉千余裏的雲蔚山。他最初一見這雲蔚山的瀑布,本想一踴下去葬了他的軀殼,但是因了四月來的飄泊,他的靈魂已和身一樣的受了不少的鍛煉。于是在
邊徘徊一夜的結果,他便決定不再離開此地,便涉
到對面的滴翠岩上找了一個山洞住了下來。
七年的光便這樣悠悠地過去,摩伽斷絕了一切的慾念,終日在山洞中靜坐修養。有時爲了沒有燈油和
服破了的緣故,才采些野葯下山去換賣,其余的時間便都消磨在靜坐中。他爲了要鍛煉自己的心靈,夏季便在烈日下去曝曬,冬季便在冰雪中去凍冽。暴風疾雨的時候,他更若無其事的在風雨中行走。于是這樣,受著大自然的陶冶,在山花一度一度的開謝中,摩伽的真
也愈加的澄清起來。
然而這也不是絕無困難的事,最初的幾年,他身上所受的痛苦,精神上所感到的動搖,使他覺得這樣也未必就能解
,幾次想去投崖自殺,草草的了結這個生的苦難,但是堅強的個
終于阻止了他。可是有時在崖頭上向下閑看,或者不得已戴上笠帽到村中去走了一遭,這過眼的人世的熙攘,便又喚醒他已死的記憶,給他以極強烈的引誘。他雖然仍是恨惡人世的往還,但是以于人世的繁華卻有了系念,于是在這樣的時候,他便渴想著
行那俠盜的勾當,可以既免人世的壓束,但是仍能受用人世的享樂。
一刹間的岔念,他在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便總是又去跌坐在松樹下的青石磐上忏悔。
一切足以搖動他道心的浮念中,最使他感到不敵的自然是有時自內勃發的人類的本了。他有時無意間撫摩著自己焦黑的肉
,在一切都是冷靜的山中,這一點人
上神秘的微熱,便足以喚醒他最難忘卻的一種記憶,燃起他已死的熱情,恢複了固有的人
。于是在春晚,在月夜,在黃昏和午夜中,山鳥依時的呼喚,野貓難堪的叫號,他聽了總覺得自身有一種澎湃慾裂的熱力在
內不得發泄。在這時,他的定力不堅的心便亂了起來。人世的舊夢,妻子團敘的歡樂,都紛然在他的心中起落:映在地上的樹影,他也以爲是山精幻來引誘他的美女;一只枭鳥穿過樹叢的聲音,他也以爲是來撲他的野獸。
抵抗這種魔念的惟一方法,他只有使自己受苦,用山藤的刺向自己的上戮著,用肉
上所受到的苦來抵消他心上的惶惑。
這些都是早幾年的現象。近來雖然魔念仍未能盡除,但是道心漸漸的堅定,外界的一切在眼中都慢慢的死了。氣候的變遷,景物的改易,雖能些微引動他一點的塵念,但是只要自己一著力,什麼都消滅了。
這一天傍晚,在瞑濛的秋寒中,他躍坐在青石磐上,眼看著風中吹的一團落葉,由氣候的改變,聯想到自己身來此已滿了七個寒暑,而仍是望道而未之見,不覺緩緩的歎了一口氣。同時更不知從哪裏吹來了一陣襲人的香氣,嗅到了鼻中癢癢的使人把握不定,因此又惹起了一些雜念。他是受慣了這種事的,知道再不收束心便要亂了,便連忙靜靜的將眼睛閉上。
“師父請了。”
在他的閉目入定中,耳邊突然聽見有這樣一聲和善的問訊,摩伽便悠悠的又將眼睛睜了開來。不知在什麼時候,離他三四尺遠的面前,站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袍,須發已經斑白,見他睜開眼來,便恭敬的向他拱起袖口。
“師父請了,打擾師父的清課。”
摩伽茫然向他望著,他詫異在這近晚的時刻怎麼突然有了一個人出來。
“這裏是人迹少到的,老丈莫非是迷了路麼?”
“不是,此行是特來晉谒師父的高顔。”老人仍舊站著不動,慈祥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可怪了。我是野人,與世無聞,不知有什麼事要累及老丈的跋涉?”
“此行是專程來請求師父慈悲的,不知師父可能允許否?”
摩伽更不解了。
“有何事要問及我這樣的廢人?”
“師父到底肯不肯一展慈悲的法手?”
“雖然自己尚不曾救出,但與人方便,只要自己能力所及,總是份內應做的事。”
老人微笑的緩緩的將身子閃開,出人意外,摩伽突然看見老人的背後還另外站著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穿著一身黑的服,垂了手低著眼睛,像是害羞又像是悲傷一般,飄然靜立著不動。
“感謝師父的慈悲。這是弱息靜姑,今年已經十八歲了。自小就茹素念佛,現在因爲老夫妻兒亡故,年逾半百,不忍使這一塊肉流落人間,想替她尋一個清淨修度的所在。久仰師父的道行微妙,所以特地不辭跋涉,經了許多艱難,此刻才有幸見師父的高顔的巧遇。望師父大發慈悲,渡人苦海,將弱息收下爲徒罷,他日老夫地下有知,當感激無量。”
老人說了,深深的向摩伽作了一個揖,又叫他女兒走近幾步,向摩伽拜了幾拜。
摩枷覺得自己的呼吸有點改……
《摩伽的試探》全文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