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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半球的冬天

第2小節
余光中作品

  [續南半球的冬天上一小節]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裏多說了。

  “曠達士”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雲,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坎貝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和臺灣是兩個世界。坎貝拉在南半球的緯度,相當于濟南之在北半球。中guo的詩人很少這麼深入“南蠻”的。“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裏,腹蛇蜒只。山林險隘,虎豹蜿只,囗鳙短狐,王虺骞只。魂乎無南,蜮傷躬只!”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歎。韓愈到chao州,蘇轼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裏而南,越過南回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只,會變成食火ji,袋鼠,和攀樹的醉熊?

  從坎貝拉再向南行,科庫斯可大山便擎起須發盡白的雪feng,矗立天際。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庫斯可北麓的yin影裏。第一口氣才注入song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欣然,我呼出臺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蔭大道,白幹的猶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裏搖響眩目的豔紅和鮮黃,刹那間,我有在美guo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意翻起大yi的領子。一只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鹦鹉,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se,翩扁飛走。半下午的冬陽裏,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gu醒人的yin涼之感。下午四點以後,天se很快暗了下來。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gu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se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中guo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卻貼著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夕陽沒chu,竟是西北。到坎貝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guo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那方向,不正是中guo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無數山。無數海。無數無數的島。

  到了夜裏,鄉愁就更深了。坎貝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吐氣成霧的寒顫中,我仰起臉來讀夜。竟然全讀不懂!不,這張臉我不認得!那些眼睛啊怎麼那樣陌生而又詭異,閃著全然不解的光芒的好可怕!那些密碼奧秘的密碼是誰在拍打?北鬥呢?金牛呢?天狼呢?怎麼全躲起來了,我高貴而顯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誤闖到一顆新的星球上來了?

  當然,那只是一瞬間的驚詫罷了。我一拭眼睛。南半球的夜空,怎麼看得見北鬥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面,戴的是一頂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無不仰天頂禮的赫赫華胄,閃閃徽章,澳大利亞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可惜沒有帶星譜來,面對這麼奧秘幽美的夜,只能贊歎贊歎扉頁。

  我該去紐西蘭嗎?塔斯曼冰冷的海shui對面,白人的世界還有一片土。澳洲已自在天涯,紐西蘭,更在天涯之外之外。龐然而闊的新大陸,澳大利亞,從此地一直延伸,連連綿綿,延伸到帕斯和達爾文,南岸,對著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腳的南太平洋裏。澳洲人自己訴苦,說,無論去什麼guo家都太遠太遙,往往,向北方飛,騎“曠達士”的風雲飛馳了四個小時,還沒有跨出澳洲的大門。

  美guo也是這樣。一飛入寒冷幹爽的氣候,就有一種重踐北美大陸的幻覺。記憶,重重疊疊的複瓣花朵,在寒顫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綻開了,展開了每次初抵美guo的記憶,楓葉和橡葉,混合著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種嗅覺,那麼強烈,幾乎忘了童年,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擁有一片大樹,和直徑千哩的大陸xing冬季,只是那時,祖guo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chuang上,一點也沒有冷的感覺。現在,站在南十字架下,背負著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爲近,銅駝爲遠,那樣立著,引頸企望著企望著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只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麼怕冷。

  怕冷。怕冷。旭日怎麼還不升起?霜的牙齒已經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guo,晝夜倒輪。南來澳洲。寒暑互易。同樣用一枚老太陽,怎麼有人要打傘,有人整天用來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來講腳,是一夜也烘不成夢的啊。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四日于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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