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不朽,是一堆頑石?上一小節]也不厚古人而薄今人。奧登是入寺的最後一人。他死于一九七三年九月,葬在奧地利。第二年十月,他的地碑便在西敏寺揭幕,由桂冠詩人貝吉曼獻上桂冠。
下一位可輪到貝吉曼自己?奧登死時才六十六歲,貝吉曼今年卻已過七十。他從東方一海港來喬叟和莎翁的故鄉,四十多的作家也和他一樣,自熱帶自寒帶的山城與
港,濟慈的一箋書,書中的一念信仰,群彥倜傥要仔細參詳。七天前也是一個下午,他曾和莎髯的詩苗詩裔分一席講壇;右側是白頭怒發鷹顔矍然的史班德,再右,是清瘦而易愠的羅威爾,半被他擋住的,是貝吉曼好脾氣的龍鍾側影。羅威爾是美
人,雖然西敏寺收納過朗費羅,亨利·詹姆斯,艾略特等幾位美
作家,看來詩人之隅難成爲他的永久戶籍,然則史班德的鷹隼,貝吉曼的龍鍾,又如何?兩人都有可能,貝吉曼的機會也許更大,但兩人都不是一代詩宗。史班德崛起于三十年代,一次與奧登齊名,並爲牛津出身的左翼詩人。四十年的文壇和政局,塵土落定,憤怒的牛津少年,一回頭已成曆史——出征時那批少年誓必反抗法西斯追隨馬克思,到半途旗摧馬蹶壯士齊回頭,遙揮手,別了那眩目而不驗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奧登去花旗下,作客在山姆叔叔家,佛洛伊德,祈克果,一路拜回去回到耶稣。戴路易斯繼梅士菲爾做桂冠詩人,死了已四年。麥克尼斯做了古典文學教授,進了英
廣播公司,作聲已十三載。牛津四傑只剩下茕茕這一人,老矣,白發皚皚的詩翁坐在他右側,喉音蒼老遲滯中仍透出了剛毅。四十年來,一手揮筆,一手麥克風,從加入共産
到訣別馬列,文壇政壇耗盡了此生。而缪思呢,是被他冷落了,二十年來已少見他新句。詩句,已落在臭登下,傳誦衆口又不及貝吉曼,史班德最後的地址該不是西敏寺。詩人之隅,當然也不是梁思的天秤,铢兩悉稱能鑒定詩骨的重輕,裏面住的詩魂,有一些,不如史班德遠甚。詩人死後,有一塊白石安慰荒土,也就算不寂寞了,有一座大教堂峥嵘而高,廣蔽曆代的詩魂把栩栩的石像萦繞,當然更美好,但一位詩人最大的安慰,是他的詩句傳誦于後世,活在發燙的
上快速的血裏,所謂不朽,不必像大理石那樣冰涼。
可是那天下午,南翼那高挺的石柱下坐著,四周的雕像那麼甯靜地守著,他回到寺深僧肅的中世紀悠悠,緩緩地他仰起臉來仰起來,那樣光燦華美的一周又一扇玻璃長窗更上面,猗猗盛武是倒心形的薔薇巨窗天使成群比翼在窗口飛翔。耿耿詩魂安息在這樣的祝福裏,是可羨的。十九世紀初年,華茲華斯的血肉之身還沒有僵成冥坐的石像,丁尼生,白朗甯猶在孩提的時代,這座哥德式的龐大建築已經是很老很老了——煙薰石黑,七斑斑黑線勾勒的厚窗蔽暗了白晝。涉海來拜的伊爾文所見的西敏寺,是“死神的帝
:死神冠冕俨然,坐鎮他宏偉而
森的宮殿,笑做人世光榮的遺迹,把塵土和遺忘滿布在君王的碑上”。今日的西敏寺,比伊爾文憑吊時更老了一百多歲,卻已大加刮磨清掃:雕門镂扉,銅像石碑,
彩凡有剝落,都細加髹繪,玻璃花窗新鑲千扇,燭如複瓣的大吊燈,一蕊蕊一簇族從高不可仰的屋頂拱脊上一落七八丈當頭懸下來,隱隱似空中有飄渺的聖樂,啊這永生的殿堂。
對詩人自己說來,詩,只是生前的浮名,徒增擾攘,何足療饑,死後即使有不朽的遠景如蜃樓,墓中的白骸也笑不出聲來。正如他,在一個半島的秋夜所吟:
倘那人老去還不忘寫詩
燈就陪他低誦又沈吟
身後事付亂革與繁星但對于一個民族,這卻是千秋的盛業,詩柱一折,文啓岌岌乎必將傾。無論如何,西敏寺能辟出這一隅來招詩魂,供後人仰慕低回,挹不老桂枝之清芳,總是多情可愛的傳統。而他,迢迢自東方來,心香一縷,來愛德華古英王的教堂,頂禮的不是帝後的陵寢與僵像,世胄的旌旗,將相的功勳,是那些漱齒猶香觸猶燙的詩句和句中吟嘯歌哭的詩魂。怅望異
,蕭條異代,傷心此時。深阒隔世的西敏古寺啊。寺門九重石壁外面是現代。衛星和巨無霸,honda和minolta的現代。車塞于途,人囚于市,魚死于江海的現代。所有的古迹都陷落,蹂躏于美
的旅行團去後又來日本的遊客。天羅地網,難逃口號與廣告的噪音。月球可登火星可探而有面牆不可攀有條小河不可渡的現代。但此刻,他感到無比的甯靜。一切亂象與噪音,紛繁無定,在詩人之隅的永寂裏,都已沈澱,留給他的,是一個透明的信念,堅信一首詩的沈默比所有的擴音器加起來更清晰,比機槍的口才野炮的雄辯更持久。堅信文字的冰庫能冷藏最燙的激情最新鮮的想象。時間,你帶得走歌者帶不走歌。
西敏寺乃消滅萬篇釋盡衆嫌的大堂,千載宿怨在其中埋葬,史家麥科利如此說。此地長眠的千百鬼魂,碑石相接,生前爲敵爲友,死後相伴相鄰,一任慈藹的遺忘覆蓋著,渾沌沌而不分。英的母
一視同仁,將他們全領了回去,冥冥中似乎在說:“唉,都是我孩子,一起都回來吧,願一切都被饒恕。”米爾頓革命失敗,死猶盲眼之罪人。布雷克殁時,忙碌的倫敦太忙碌,渾然不知。拜倫和雪萊,被拒于家島的門外,悠悠遊魂無主,流落在南歐的江湖。有名的野鬼
魂總難散,最後是母土心軟,一一招回了西敏寺去。到黃昏,所有的鴉都必須歸塔。詩人的南翼對公侯的北堂,月桂擎天,同樣是爲棟爲梁,西敏寺兼容的傳統是可貴的。他想起自己的家渺渺在東方,昆侖高,黃河長,一百條泰晤士的波濤也注不滿長江,他想起自己的家裏激辯正高昂,仇恨,是人人上街佩戴的假面,所有的擴音器蟬噪同一個單腔單調,桂葉都編成掃帚,標語貼滿屈原的額頭。
出得寺來,倫敦的街上已近黃昏,八百萬人的紅塵把他卷進去,彙入浮光掠影的街景。這便是肩相摩鹭相接古老又時新的倫敦,西敏寺中的那些鬼魂,用血肉之身愛過,咒過,鬧過的名城。這樣的街上曾走過孫中山,丘吉爾,馬克思,當倫敦較小較矮,滿地是塘,更走過女王的車辇和紅氅披肩的少年。四百年後,執節戴冕的是另一個伊麗莎白在白金漢宮,但誰是錦心繡口另一個威廉?在一排猶青的楓樹下他回過頭去。那灰樸樸的西敏寺,和更爲魁偉的
會,夕照裏,峻拔的鍾樓,高高低低的尖塔纖頂,正托著天
泅藍和雲影輕輕。他向前走去,沿著一排排黑漆的鐵柵長欄,然後是班馬線和過街的綠燈,紅圈藍杠的地下車標志下,七
鮮麗的報攤
果攤,紀念品商店的櫥窗裏,一列列紅
黑褲的衛兵,玻璃上映出的卻是兩個警伯的側像,高盔發發而束頸。他沿著風車堤緩緩向南走,逆著泰晤士河的東流,看不厭堤上的榆樹,樹外的近橋和遠橋,過橋的雙層紅巴士,遊河的白艇。
——仙
神已散盡,
泰晤士河啊你悠悠地流,我歌猶未休。
從豪健的喬叟到聰明的奧登,一江東流過多少代詩人?而他的母
呢,
他的汨羅江
飲他的淡
河呢?那年是中
大地震西歐大旱的一年,整個英倫在喘氣,惴惴于二百五十年未見的苦旱。聖傑姆斯公園和海德公園的草地,枯黃一片,恰如艾略特所預言,長靠背椅上總有三兩個老人,在亢旱的月份桔生待雨。而就在同時一場大臺風,把小小的香港答成旋轉的陀螺,暴雨急湍,沖斷了九廣鐵路。那晚是他在倫敦最後的一晚,那天是八月最後的一天。一架波音七○七在蓋特威克機場等他,不同的風雲在不同的領空,東方迢迢,是他的起點和終點。他是西征倦遊的海客,一顆心惦著三
的家:一
是新窩,寄在多風的半島,一
是舊巢,偎在多雨的島城,多雨而多情,而真正的一
那無所不載的後上,倒顯得生疏了,縱鄉心是鐵砧也經不起三十載的捶打捶打,怕早已忘了他吧,雖然他不能忘記。
當晚在旅館的臺燈下,他這樣結束自己的日記:“這世界,來時她送我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愈用愈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活更新。縱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後我或許會被寬恕,欣然被認做她的孩子。”
一九七六年十月追記
……《不朽,是一堆頑石?》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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