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我要我的雕刻刀上一小節]在我面前……
只是他臉漲得通紅,額上流著汗,眼睑低垂著,眼光是不安和膽怯的。
他是向我交檢討來的。
他犯了一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極大的錯誤——他在一篇寒假作文裏,竟寫了他農村的外婆家如何饑餓,吃糠咽菜,家裏的鐵鍋、鐵等都拿去“大煉鋼鐵”去了,他的舅舅渾身浮腫,倒斃在村頭……
我看了大驚失!
我不知道我當初爲什麼沒把這篇作文交給領導,公布于衆。也許看他只是個初中生,還幼稚;也許我太愛他了,他很聰明,成績是那麼出類拔萃,還是個班長。我不想毀了他的前途,他才十五歲。如果當時他是個高中生的話……
但是,我把他叫到自己的寢室,從沒那麼凶地狠狠訓斥了他……解放前,我是個孤女,整天流落街頭,是把我拉扯大,把我培養成一個人民教師的,我不允許我的學生這樣描寫我們的社會。
我是流著淚和他談話的,我談的很多,談了舊社會的痛苦,談了新社會的甜蜜,談了自己的經曆……他也哭了,哭得很傷心。
他很快把檢討書交來了,態度是誠懇的。我當著他的面,把那篇作文和檢討書一起燒了。他很感激我。
我是不需要感激的。我袒護了他,但同時也失去了對他的信任。
他不再當班長了。當他頑皮的天使他行爲稍有出軌的時候,我就悄悄地警告他:
“別忘了作文的教訓!”
他開始沈默了,不再歡笑雀躍了,對我也更是唯命是從、說一不二了……看到他在農忙勞動中半夜起割稻、腳劃破了還堅持扔草泥的情景,聽到他高中畢業後第一個報名去農場的消息,我的心靈上才感到一絲慰藉……
“我要我的雕刻刀!”
他一直這樣重複著這句話。
“除了這句話,你難道沒別的可說了嗎?”我問。
“是的,要說的都說了。我要我的雕刻刀!”
我微微眯縫起眼睛。我知道,我今天收掉他的雕刻刀也是迫不得已……
一個人總有自己的業余愛好。
他酷愛雕塑,作爲一個老師沒有權力去阻礙他。但是,個人的愛好爲什麼總要和集的活動格格不人呢?
“老師,我想請假……”
每當班級裏在課余時間搞什麼集活動時,他常常會提出多種理由來向我請假。
“這樣不好,老是請假……”
我總隱隱替他擔心,爲了他個人的雕塑,他會離集越來越遠的。
今天下午,他又想請假。我沒有同意。
現在正值“全民文明禮貌月”,同學們都去車站、碼頭服務,他卻一個人請假搞雕塑,像話嗎!
沒有准假,他還是去了。
“報告老師,章傑在火車站呆了一會兒就回去了,我對他說‘得等到五點半才能回去,這是老師說的’,但他根本不聽。對了,他還對一個旅客要態度,把包那麼重重地往地上一放……”
才一會兒,班長方大同就急匆匆地趕到輪船碼頭(我正和班裏的另一部分同學在碼頭服務),氣呼呼地向我彙報。
我很生氣。這孩子也太過分了,把老師的話當成了耳邊風。我趕到學校一看,果然,他一個人正躲在教室裏搞他的雕刻。
“我要當世界第一流的雕塑家!”他曾這樣說過。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看了中女排戰勝日本女排而獲得世界冠軍的電視後,同學們都在
場上蹦跳著、歡呼著,有的敲起鑼鼓,有的放起鞭炮,有的奔跑追逐,有的互相厮打……以此來表達內心的狂喜。
而他,卻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電視室裏,一動不動——他在哭,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來,淌得很猛……
“章傑,你怎麼了?”
我走上去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我,我要做世界第一流的雕塑家!”那時,他就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沒有發現我走進教室。
他是那麼專注,那麼傾心。也只有在他這樣雕刻的時候,才能看到他那雙眼睛裏,正燃燒著熱情、活潑的火焰,閃射著振奮、激動的光芒……他平時的冷漠、孤僻,此刻簡直無從尋覓。
在雕塑上,他確實是專注的、傾心的。他說,他在雕塑的時候常常會忘掉周圍的一切。他有好幾件作品已在市美術館展出,甚至還得了獎……
可是,對他在雕塑上取得的成績,我在班級裏幾乎連提都沒提過。
誰都懂得:一個老師的職責,不單單在于傳授知識,還在于教育人。像他這樣小小年紀就如此桀骛不馴,與衆不同,以後走出校門踏上社會會怎麼樣呢?能合群嗎?能成爲集
中積極的一員嗎?……爲了集
,有時候要做點自我犧牲的。他能做這種犧牲嗎?不會的,他會像對“舍己而不能救人”那樣,認爲是沒有必要的。我不能再讓他在班級裏有“鶴立
群”的感覺,不能因爲他在雕塑上小有名氣而使他離集
更遠……
我走上去收走了他的雕刻刀。
“你爲什麼拿走我的雕刻刀?”
他驚異地看著我。繼後,又讪笑著說:
“哦,我明白了。是我們的班長及時向你報告了我的情況,他對這一工作實在是最擅長了。”
“我想,他沒報告錯吧?你沒去多久就回來了,而且,對旅客很不禮貌……”
“可是你知道嗎,老師?我們那麼多人擠在車站,根本沒事幹,一個個都像木樁釘在那裏。我碰到一個小青年,他對我說:‘小雷鋒,幫我拎一下包吧!’我以爲他還有什麼大包拿不動,就幫他拿了,誰知,他自己卻空著兩只手優哉遊哉地跟在我後面走,把我們當苦力使啊?我沒把他的包扔到河裏還是對他客氣了……”
“如果班上的同學都像你這樣擅自跑回來,還有什麼集活動可言?”
我拿著他的雕刻刀離開了教室。臨走時,我對他說:
“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來找我。”
我自己也似乎覺得應該好好想想。
“你把雕刻刀還我!我要我的雕刻刀!我要我的雕刻刀!”他一個勁地嚷著。
他沒有回頭。
我覺得有必要找一下他的父。
回憶幸福的往事是愉快的,回憶不幸的往事是痛苦的。
但,一個人不可能沒有回憶。
我很怕見到他的父,很怕再看到他十多年前那雙心灰意冷、對一切都失去熱情的眼睛。
但我又必須去見他,爲了他的兒子。
他熱情地接待了我。
我欣喜地發現他變了,變得熱情了,變得振奮了。他告訴我,他從農場上調到城裏的一家工廠,當上了技術員。從牆上的獎狀上看到,他設計的一項新工藝還獲得了家的金質獎。不知怎的,我心裏高興極了。
“你是爲我的兒子才來的吧?”
“是的。”我把章傑在校的一些表現以及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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