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柚 1943年出生。河北灤縣人。著有長篇小說《辣娃和銀豹》,小說集《青蛙爬進了教室》等。
如果在春三月,百草釀芽兒的時節,那草婆們下蛋是格外賣力的,在響鼓莊,東家,西家,光聽它們那“女高音”:“哥大——哥哥大——哥哥哥大——”而現在,人了伏,草
婆們就要休假了。因而,
蛋也就賣得稀。
莫看響鼓莊過富了,人們照例要把蛋賣掉。從老祖宗那陣傳下習慣,“啊喲喲,沒人沒客的,就把
蛋糟踏啦?”看看,把自己吃叫做“糟踏”呢!再有,爺
們家家都是一口調兒:“錢麼,猛勁兒攢就是了。醬缸裏還怕足了鹽?”
這是個星期天。昨夜一場風夾雨,黑棗枝折落了幾根。秀兒墨墨黑的大眼珠一轉,就想出了個點子,她拾起一小枝。
吃完早飯,她挎了一只黃楞楞、沈甸甸的新桑籃,悄悄來到村口。那籃裏,是鮮靈靈的一來亨蛋,上面蒙了一帕長方巾。方巾之上,便是那青黑棗枝。
她在村口老槐樹下站住,在供人歇涼的青石板上放下籃子。然後,她直起腰,看了看那小盆口一樣的樹洞,吹了吹,把那黑棗枝放了進去。
改玲哼著“羊兒呀,羊兒呀”也來了。一樣挎了籃,一樣黃楞楞。沈甸甸。
她倆同班,在四(甲)。
“秀兒,還是你早!”改玲將籃放在
秀兒的籃旁。
“賣完才算真早呢!”秀兒抿抿劉海兒,捏捏耳後的“螃蟹夾兒”,墨墨黑的眼裏閃著興奮。她望著村裏:“還有伴兒呐,再等等!”
沒說過幾句,就來了香菊、珍珠。接著,四跛爺的孫子王小槐也來了。他新添了件半袖衫,前還有消防桶形的小口袋兒。穿了新
倒拘謹,那帽檐,不怕壓歪了鼻子梁。香菊、珍珠和王小槐,都在四(乙)班。由于莊子小,大家都熟,像一個窩窩裏的小
崽兒。
秀十三歲,其余的都十二歲。大一歲就有領頭的資格,昨夜她嫂嫂囑咐了她半夜,她便對大家說:“喂,聽我說!”
女伴兒們不眨眼地盯著她。王小槐子急:“有啥可說的!快賣完,我還要撥野麻棵漚肥呢!——好不容易才熬到個禮拜天!”
“不聽你走!”秀兒橫他一眼,“你七天過兩個禮拜天才好啦,活計痨!”
小槐又想聽聽,便把帽檐又朝下拉了拉,催促說:“說吧,嘎嘣其脆!”
秀兒說:“今兒,咱賣蛋挺挺(漲漲)價兒,掙它個小豐收兒!統一的,一塊四一斤!”
小槐一聽,噗哧笑了,鼻涕差點兒過了“河”:“人家都是憨子?今兒的蛋能配葯?上星期才賣一塊一角五。還‘小豐收’呢!”
秀兒“螃蟹夾兒’撥拉一搖:“人家倒不是憨子,反正有個憨子!難道你瞧不見,響鼓莊今兒變了樣?”這都是嫂子透透徹徹地作了分析的。
小槐正要回話,村邊河塘裏傳來一陣風鑽吼: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點頭了,對的,響鼓莊是變了。
掐指頭,算時間,也不過十來天,小小的響鼓莊就像揣了“肥”的面團,一下子發酵成一座小城。省工局來修靈芝口
庫了!基槽裏響起了炮聲,山崖上響起了號聲,海灘上響起了馬達聲……建庫指揮部,工地醫院,
泥件預製場,大型機器安裝隊,質量檢驗
,保衛
……以及數不清的工棚,一排排地比鄰在響鼓莊的周圍。俗話說:“貨賣一個搶,行市(價錢)隨風漲”啊!
“人家要是嫌貴呢?”改玲問秀兒。
“只要咱一口價,誰也別降,他們就得認花。人心齊,泰山移嘛!”秀兒自信地回答。
“有了小豐收,我給我小侄兒買件海軍褂兒!”秀兒又補充了對“小豐收”的
理辦法。
“我就給弟弟買一盒盒裝連環畫!黃老師有,我見過。”“我買一本新的《新華字典》。”“你呢,小槐?”她們活躍起來。
小槐挑起帽檐,用一根食指點點防火桶形的口袋兒:“弄一支一縮脖、一縮脖兒的圓珠筆,雙的!”看來,他已經爲“一縮脖兒”找到了位置。
“聽著!”秀兒將那青黑棗枝從樹洞裏拿出來,搖著,“誰要是私自降了價呢,咋辦?”
“就是狗!”珍珠說,“咱一齊羞他!”
“就是大叛徒!”蔫呼呼的香菊,加了這麼一句,“一齊羞他!”
“罰她吃一顆青黑棗!”小槐毫不留情地說,“讓澀巴味兒折磨她的良心!”
秀兒點了頭。她摘下五顆青黑棗兒,放在樹洞裏,枝子扔了,“每人一顆,誰也不興狡賴!——回來見!”
他們出了村口,走得格外小心,但心情急切切的,只好步步拿腳尖尖著地。
工房區的上空,傳來了孩子們的叫賣聲。那些聲音,是從不同的街道上發出的:有的嘹亮;有的尖細;有的由于羞,尾聲顫顫的;小槐的聲音則有些嘶啞,一沖一沖的,像他洗澡打狗刨時湧起的頭……
一開始,人們都被“一塊四”嚇住了:“喲!漲啦!”“不是一塊一角五麼?”她們搖著頭。但是,當幾個不同的賣蛋人先後告訴她們,今天就是每斤一塊四之後,她們不得不認肯:“嘔,這麼說,是缺唆!”只好遞個籃子或鋁盆,打開她們的錢包兒。
秀兒走著。每經過一個柵欄門口,她都要朝裏望一眼:繩子上晾著尿片片嗎?檐子下有嬰兒車嗎?——雙職工與單職工可不一樣呢!雙職工一般不吃食堂,肯買蛋。“誰買蛋哎——誰買新鮮
蛋哎——”她就這樣喊,朝人家窗子,挺動聽的。
“小姑娘——”有人招呼她了。
她回過頭,嘿!多“帥”的一名女工啊!高高的個兒,壯壯的腰肢;勞動布工作服,前印著醒目的白字“汽○○三”,顯得很有神采。只是發聲太“侉”,把“小姑娘”叫成“小古娘”啦。
秀兒忽然覺得眼熟。哦,對了,這就是開一輛杏紅
“黃河”大十輪,載上沙石一溜風的姑姑。真棒!響鼓莊的老太太們,拍著膝蓋蓋誇不夠的:“喲,喲,看人家!”
“買……蛋麼?”不知怎麼,秀兒忽然有點怯了。
“多少錢一斤呐?”她立在一個柵欄門口。
秀兒折身迎上去,一邊掀開桑籃的長方巾,一邊有點嗫嚅地回答:“一塊……四”
女司機猶疑著。
“准保新鮮的。”秀兒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個蛋,對著太陽晃了晃,通紅、透亮。
“一塊二,行嗎?我包圓兒。”女司機扶秀兒一下,兩人都蹲下去。
秀兒沒說“不中”,也沒搖頭;當然也沒說“行”。你想,過去從未到過一塊二,又是這麼“帥”的姑姑買蛋,怎麼能說“不中”,怎麼能搖頭呢?可話又說回來,如果挑頭兒當了“叛徒”,那……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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