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玮 1957年出生。江蘇江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永遠的秘密》,電影劇本《豆蔻年華》,中篇小說《來自異
的孩子》等。
還記得那座塔嗎,白的塔?
“當然記得。”你這樣說。我也這樣說。盡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盡管我們現在已經長成大人。
那時候,我們櫻桃溝還藏在大山的皺褶裏,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什麼樣兒的?我們不知道。大人們不帶我們出來。我們也不敢像大人那樣站在路邊招招手,讓飛跑的汽車停下來捎上我們。我們常常站在路邊,久久地看著遠,看著路盡頭。山盡頭那迷迷茫茫的、淡藍的一片天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那重重疊疊的綠的山巒後,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個白
的東西,像一座塔似地高高矗立著。
那到底是什麼呢?我們去問那些坐過汽車的大人們。汽車正是從那個方向來的,興許他們知道。
“滿世界新鮮玩意兒,誰還注意那個?”有人這樣說。
“別是你們看花眼了吧,我可是一路瞅著,連眼皮都不敢眨。”有人那麼說。
總之,大人們也弄不明白,那個白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夕陽從山脊後探出半個臉蛋,留戀地朝遠那白
的塔影瞅了最後一眼,便消失在起伏的山巒後面,只有那白塔般的影子還醒目地浮在一片深黛
的暮
中。遠遠看去,像大海裏的一片白帆。
要是能飛過這重重疊疊的山,去那白
的塔影前
眼看一看,該多好呵!于是,我們壯著膽子,學著大人的樣子,站在路邊,遠遠地見汽車來了,便招招手。可汽車像沒長眼睛一樣,徑直開了過去,倒是噴了我們一臉一身的灰。
終于有一次,一輛卡車吭哧吭哧地爬上坡來,不等我們招手,就自個兒停了下來。
我們反倒愣住了。
車門打開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叔跳了出來,“的,這老爺車!”他罵罵咧咧地打開了車蓋。
我們這才明白,這車並不是爲我們停的。但我們還是滿懷希望地悄悄圍了上去。等他拾掇好汽車,用棉紗擦著手時,便壯著膽子開口了,“大叔,捎我們一段路吧!”
絡腮胡子轉過臉來,不耐煩地問:“捎你們?你們幹嗎去?”
“去看,白塔!”
“白塔,哪來的啓塔,去去!”他朝我們揚揚結實的拳頭,鑽進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看來,搭車是沒指望了。我們決定扒車,這是一段上坡路,汽車開到這兒,總慢得像牛似的。只要膽子大,肯定能扒上去。
可這個計劃一開始實行就很不順利。不是車速太快,就是擋板太高。我的頭摔了個大包,還險些被大人們發現我們的秘密。
以後,我們每天總坐在路邊的高坎兒上。找機會。沒幾天,我們就發現經常過往的汽車中,有一輛卡車開得特別慢,上坡時喘得幾乎要斷氣。大概是因爲太老了吧,車上的油漆一點兒都沒有亮光了。更妙的是,它後面沒有擋板,只用一道鐵鏈橫拉著,而且居然還有一截腳踏梯子。這簡直是爲我們特意安排的。
第二天,我們早早地來到坡坎上。汽車過去了三輛,都不是那輛車。等了好久,好久,日頭都正中了,那輛車才在轉彎出現。
我們躲在路旁的樹叢裏,瞅著那車頭喘著氣剛剛從我們面前爬過,我們便躥出來,七手八腳,好一陣緊張,終于爬了上去。我們真快活呀,白塔的夢終于要實現了。
突然感到不對勁兒。可不,車停了。沒等我們明白過來,一個人已經惡狠狠地跳上車,把我們像拎小一樣拎起來,扔到了路邊的草叢裏。
“再扒車,看我壓死你們!”正是那個絡腮胡子,他從車窗裏伸出頭,炸雷似地吼了一聲,便開著車走了。
真是冤家路窄!我們氣得在後面追著汽車喊:“叫你翻車,叫你翻車,叫你四個轱辘朝天轉!”
罵是這樣罵了,可總覺得不解恨。我們立下誓言,非乘乘他那輛破車不可!
從此,我們一有機會就去公路邊溜達。而絡腮胡子仿佛看透了我們,一到這段路,就拼命地把車開得快一些,讓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揚起一溜煙塵遠遠而去。有一回他在一個拐彎撞上我們,甚至刹住車,探出頭罵:“免崽子,滾遠一點!”
“叫你翻車,叫你翻車,叫你四個轱辘朝天轉!”我們一疊聲地追著他的車子喊。
我們真的不能忍受了!我們准備了一大堆爛泥、石塊,要給他一點兒厲害看看。
遺憾的是,一連幾天,我們一直沒能發現絡腮胡子的蹤影,好像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謀,突然偷偷摸摸地上天人地了。
又過了幾天。一個早晨,公路上的露還沒幹,絡腮胡子的車終于又在坡道盡頭出現了。可是沒想到那車卻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夥子。小夥子鑽到樹叢裏,沙沙地響了一會兒,又回到公路上。他沖著傻愣在一邊的我們笑嘻嘻地吆喝著:
“喂,小兄弟們,幹嗎呢?”
我們相互看看,又看看小夥子身後的車,一點兒沒錯,正是絡腮胡子的那輛破車。
小夥子奇怪地回頭看看,突然明白了,“哦,你們想搭車,是不是?這好辦,上來吧!”
“真的?”我們喜出望外。
“當然。去哪兒?”他把我們塞進駕駛室裏,發動了汽車。
“白塔。”見他疑惑不解的樣子,我們一齊指著遠那白
的塔影解釋說,“喏,就是那兒,那不是白
的塔嗎?”
小夥子笑了:“那是什麼白塔?走近了你們就知道了!”
汽車開動了。那重重疊疊、連綿不盡的山巒第一次在我們眼裏像有靈似地活動了起來。白塔也開始在一道道山脊後時隱時現地移動著,真的像白帆一樣慢慢地浮動起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白塔完全消失了。但我們知道,它離我們更近了。
在一個岔路口,汽車停住了。“到了,小兄弟們,看你們的白塔去吧!”
我們撲通撲通跳下車,興高采烈地朝他指的方向跑去。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跑了回來,一直跑到車前。
“叔叔,那個滿臉胡子的,也開這輛汽車的,怎麼不開了?”
笑嘻嘻的小夥子不笑了,他撫摸著方向盤:“你們認識他?”
“對,他老不讓我們乘車,他沒你好!”
小夥子慢慢地搖下擋風玻璃,看著遠,低聲說:“他已經不在了。”
“哪裏去了?”我們仍舊不理解。
“就是不在了。”
我們突然明白過來,渾身打了個冷戰:“爲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聽人說,他的車正路過這兒,有輛車油箱著了火。暗,就在那邊,油箱若是一爆炸,整個井場,還有你們的白塔就完了。于是他跳上那輛著火的車,把車開走了。”小夥子說得極簡單,簡單得讓我們接受不了。
“那後來呢?”
“後來?又不是講故事,還有什麼後來呢。”
“那,那他不是變成英雄了嗎?”
小夥子說了句什麼,但我們誰也沒聽清。因爲發動機又響起來了。因爲我們都在很吃力地想著這個我們所無法接受的事實。
車什麼時候開走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們慢慢地沿著岔路走進去。路是沙石鋪成的,幾道深深的車轍在路面上平行著,交叉著。哪兩道車轍是他留下的?一定是最深最深的吧!路旁的樹林裏,有一只小鳥在悄聲悄氣地鳴啭著。
沈默著走了一段路。唉,什麼話不能罵,偏罵那兩句!
兩旁的樹越來越稀了。接著,又出現一個個黃帆布的房子。不會兒,那座白的塔無遮無攔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呵,這原來是一座蒙著帆布的鐵架子。有許多人戴著奇怪的鐵帽子在圍著它忙碌著。它是因爲一個那樣的人死去了,才安然地留存下來的。
它到底是什麼?
哦,鑽井。哪裏地下有寶物,哪裏就有它。
它也不是白的。它上面有很多泥,還有很多油迹。不如我們所想象的潔白,也不如我們想象的神秘。它不是塔,不是白
的塔。
淡淡的霧從周圍的樹林裏升起來,我們踏著車轍一步步往回走,不知怎麼,我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後面嚴肅地注視著我們。
回過頭去,只見那井架高高地、莊嚴地矗立在樹林中。襯著玫瑰的天空,它又成了一座白
的塔。
“是白塔。”你說。
“是真的白塔。”我也說。
白的塔在大山深
矗立著。
唉,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可我們都還記著它。
……《白色的塔》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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