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 1954年出生。上海人。著有長篇小說《男生賈裏》、《女生賈梅》等。
我當女孩時,想法千奇百怪,有一陣特別推崇吃辣椒不眨眼的男孩,感覺他們堅毅無比,能包打天下。四弟就能大口嚼辣椒,又是家中衆多中惟一的男孩,我堅信他會成爲大人物。那是種充滿善意的深刻期望。母
更是如此,待他像收了個門徒,不停地教這教那。
四弟馴服地聽講,雙膝並攏,弓著背,只占很小的地方;目光卻不與母對視,遊遊移移的,忽而倏地一笑,走神想他喜歡的東西。
他仿佛也尋不到真心喜歡的東西,興趣千種萬種變幻無窮,先是熱衷于扮醫生,往我肋上叩幾下,開張皺巴巴的葯方。母大喜,緊忙買回聽診器。誰知不幾日他就移情于養蝌蚪,拔下聽診器的橡皮管吸蝌蚪糞。母
又兜遍全城買回一尊漂亮的磁魚缸。哪料第二天他就將那小生靈送了人,缸底鑿個洞,栽上棵病快快的蓖麻。他說那麼惡作劇般地輪番折騰,種種熱情都像先天殘缺的種子,剛人土就死得不明不白。他的
行終于使母
的癡情猶如蠶蛻殼,一層層蛻去,最後結個硬繭。
家人愛怨參半的目光仿佛使四弟很痛苦。才十歲就善于飛眼察看父母臉,常常低眉順眼。我有一回遠遠瞧見他垂頭喪氣走來,斜刺裏跑來個臉
白了了的男生,伸手往四弟臉上抽打兩下,四弟居然不敢還手,像只地老鼠似的疾速逃遁,逃出幾米遠才
地罵句“pig”。整個一天我失魂落魄,說話口吃,隨時都能淌下眼淚。那白臉男生就成爲我生平第一恨過的人,就因爲他讓四弟那麼羞愧地敗在手下。
同年冬末的寒裏,四弟染上肺炎,病愈後竟開始賴學。父母軟硬兼施,他卻哀哀的,似乎滿腹心酸。班主任上門來家訪,聳起肩來幅度很大,聳完就說四弟留級已成定局。
我祖父就在四弟眼看垮掉的當兒,從山東老家日夜兼程趕來。我感覺他的紅臉膛像初春第一束溫馨的陽光。他說夢見孫兒在呼喚。真神了!
祖父身材魁偉,蓄的白胡子及,戴一頂曬白發脆的單帽,全身散發濃烈的劣質煙的辛辣氣。
祖父的出現使四弟活躍起來,一老一小湊得很近交談,鼻尖對鼻尖。祖父彎下身,四弟則凸站個筆直,仰臉如向陽的葵花。他的臉毛茸茸的,滿是短而纖細的白汗毛。我總想像摸一枚鮮果那麼去撫摩它。
祖父打點行裝那天,四弟突然離家出走,到夜裏仍不見蹤影。後來母在她的大枕頭下翻出四弟的留條,大意是他已鐵心去老家,如應允就打開所有窗戶表示歡迎,否則他情願討飯也不回家。父母橫商量豎商量,家中的燈徹夜不眠召喚他。惟有祖父鼾聲舒暢,我懷疑他參與了四弟的密謀。
拂曉時父母決定妥協。我跑去打開窗戶。遠遠的忽暗忽明的天光中,有個男孩蹲在舊屋檐下,眼白在暗影中憂郁地閃爍,宛如了羽毛走投無路的夜鳥。突然,他瞥見大開的窗戶,朝天直直地舉著胳膊奔來,帶著夜裏的
氣飛跑,嗷嗷叫著,氣勢如一舉攻克堡壘的壯士。
後來四弟伸手向母索討他所有的東西,包括養冬蟲豁了邊的罐子。他把家什塞進灰撲撲的帆布包,在小
上還別出心裁地勒上綁帶。
送別那天我怕自己會傷感,特意讓母到時提醒我。火車啓動那瞬間,四弟竟滿面春風,大作揮手狀,弄得人家只好硬僵僵地笑。
母是頂不快活的,四弟離她時如此笑口大開讓她發問。竟沒有一點留戀,這鐵石心腸的四弟。母
神神袖子,弄好頭發。我感覺要讓人克製內心洶湧的感情那簡直難死了。在春寒裹挾的空車站內,我們仁立許久。我牽著母
的手,把空落落的心一顆一顆連爲一
。然而當我踏進家門,一種說不出的惶惑便襲上心頭。少了一個人,這個家就缺了一塊,從此歡樂會從缺口中逃掉;思念和憂愁會從缺口裏闖進來。
祈禱你早日平安歸來,人四弟。
父母大人在上:
見字如面,自祖父攜兒一路平安抵魯已有數日,食住行均好,請勿惦念。
敬祈
大安!
兒四弟叩上
收到這麼封八兮兮的平安信,我們簡直瞠目結
,四弟怎麼變成文绉绉的老先生了?只有父
沈默著,半晌才說這屬祖父的文風。祖父爲人忠烈豪放,雖然只上過兩年私塾,但因爲出自孔夫子故鄉,十分注重禮儀,特別對古
古香的書信
懷有一腔熱情。父
說這熱情來自他對文化人的崇拜。
那夜全家人都毫無睡意,揣著種歡喜與苦澀交織的情感,你一言我一語拼湊著千裏之外的情景:四弟雙肘倚在炕桌上,緊捏筆杆,祖父念一字,他寫一字,他甚至結結巴巴不能將它們讀連貫。遇上不識的字,他就用筆杆使勁掏耳朵。祖父呢,用粗大的手指一遍遍在桌面上比劃著……
可自那封平安信後,四弟竟杏無音訊。
春去夏來,四弟遺留在家的種種迹象,猶如一雙像紙那麼薄的破跑鞋的底,因換季的大清掃送進了垃圾箱。四弟就像是氣味一般,從聚到散。日子一天天擦抹去四弟往昔的種種惡作劇,我發覺他在一天天光亮。
寄往山東的信幾天一封,但始終沒有四弟的複信,難得祖父籠統地複一封,寥寥數語。開頭總是“見字如面”。
那個夏季郁悶熱,氣壓低低的,母
下颏日益尖削,心裏築起的防線崩潰了,深
的缺憾就泉湧而出。
“又夢到四弟了。”她絮絮地說。
父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會出事吧?”
“哪能呢!”
“出事也該說一聲,寫封信來。”
“別瞎想!”
母歎息一聲,仿佛面對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她說當初答應四弟是想讓他在外吃盡辛苦,然後
子回頭,她以爲四弟過不了幾天就會寄討饒信來的。
然而,四弟如出弓的箭。
終于,母忍不下去,寫信說思念四弟,希望他照張近影寄來。母
的聰明使父
微笑得搖頭晃腦,全家興沖沖地等待著四弟露面。
不久,照片寄到,竟是張集照!十來個躶著上身的男孩蹲在一個土坎上,一律是長臉膛,一頭焦黃發硬的頭發,肩膀被耀眼的日光曬得黑沈沈的。照片印得含含糊糊,因此只能隱約看見居中的男孩與四弟有些相似。
四弟和同伴的集照裝進鏡框,我分外喜歡他們的潇灑隨便。母
常對著它出神。秋天裏,父
也有些變,我想將四弟交給祖父他一定稱心,只是四弟那兒漸漸地斷了消息。
祖父已有三個月未寫“見字如面”了。
母又照例絮絮叨叨:“又夢到四弟了。”
“我也一樣。”父說。
“不會出事吧?”母還是這句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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