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真上一小節],在濃黑夜幕裏四騒擾。
瘦小果然守信,晚飯後徑直去了禿頭屠子那兒,討了幾根肉骨頭犒勞雜毛,臨了又被禿頭屠子盛情扯住,狠狠吃了一大陶缽豬血姜羹,直撐得肚腹滾圓,才噎著飽嗝離去。尋思要去祠堂裏識字班聽那穿長衫便服的紅軍官長講學問道理,講天地人口手……。在村人看來,識文斷字是新鮮事,既是新鮮事自然免不了幾分新奇,雖說白日勞作疲累,但大人細伢都願在那聚聚。想想,長衫先生的話也確十分在理,他疤胖不就是仗著能識文斷字能玩幾分花樣鬼點才越發明火執仗地欺壓咱窮苦人嗎?這樣,識字就尤其重要了。識了字便能明白許多道理,再不是睜眼瞎糍粑團任人欺任人捏了,再說人多熱鬧,那情趣也絕非一般呀。
一邊想,一邊就踏上那架子橋。
突然,瘦小聽到前面什麼地方喧響一片。扭頭望去,曬坪方向通亮的一片火光。瘦小便疑惑了,他在橋幫上站住,爲好奇心驅使,他突然改了主意。瘦小于是返轉身,急切切朝曬坪走去。
雜毛不明事理,在黑暗中顛顛地緊隨其後。
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疤胖那張惡臉。
疤胖被人五花大綁地捆縛在那棵古樟樹上,肥厚的背脊恰恰遮住了那塊醒目疱壘。周身圍了許多人,舉了那些蔑皮或松明火把,吵嚷一片。隱約看見幾個漢子朝疤胖洶洶地喊叫,最響亮是赤衛隊隊長老耿的大嗓。
瘦小朝人群擠去,有人卻扯住他。回頭看,認出是木崽。
瘦小說:“木崽是你,我正要找你……這是做嘛?”
木崽說:“做嘛?……開心事情,輪到咱有事做了,瘦小,你要真是好漢,你用爛泥糊疤胖的豬臉!”
瘦小依然疑惑,說:“疤胖他……”
木崽說:“他活該!”
瘦小說:“到底是樁什麼事?”
木崽晃晃頭,朝那邊一指:“你看!”
瘦小望去,老耿正搶了那厚重巴掌,在疤胖臉上造出一聲脆響。隨之,聲音嚴厲地:“好你個膽大劣紳,你竟敢破壞紅軍標語!”
疤胖可憐兮兮地嚅動嘴巴。
另一個漢子就吼道:“什麼?!還說沒有!你看!”
漢子拿火把照照那標語,火光映著那粗筆大字。瘦小看見那“土豪”的“豪”字周圍一片泥糊,著實將那“豪”字完整封住。瘦小霎時明白了是樁什麼事,可是那些泥巴不是白天自己胡亂扔上牆去的嗎?就是說胖疤確實沒幹那事,就是說這事純屬冤枉……
漢子嚷道:“疤胖!你這黑心惡霸!你這反蘇維埃反紅軍的惡狗!你這不是成心戲弄紅軍赤衛隊?!打‘土’咱要打的就是你!”
響起一片嚷“打”聲,就有拳頭雨點般朝疤胖身上擂去,又有痰涎飛瀉到疤胖那醜陋面孔。那本來就哭喪走樣的面孔就更不成人樣了,瘦小心裏那複仇慾望拱動了一下,卻被另一種東西壓下去,他弄不清那東西是什麼。這時,一只手從黑暗中探過來捏住瘦小小手。
那是木崽,他另一只手捧了大團稀泥。
“你瞄了他臉上那疤扔,試你眼力行不行。”木崽說。瘦小接過那泥,在掌心抓捏著,念頭上來時,他總有種虧心感覺,覺得不公道不磊落不男子漢,甚至覺得原本這也許就是自己事先設下的謀……
瘦小惶然,但立刻鎮定下來,手心一使勁,稀泥就全盡從指縫間擠將出來。這情形讓木崽發覺,不由就瞪大驚疑的眼睛。瘦小卻不理會,從人縫裏往前擠,擠到那穿長衫紅軍官長面前。火光映著瘦小那窄窄面頰,塑著一種奇怪表情。那人愣了一下,說:“瘦小,你別過來!”木崽卻在後面喊:“瘦小,你過去!過去搧那疤胖,搧他!”
那邊漢子們還在拷打疤胖:“快說,是你不是?!”
突然,聽得身後有只細小嗓音回答:“不是!”
衆人回頭,愣住,驚疑目光都烙在瘦小臉上,四周頓時靜了下來,只聽得竹蔑火把燃燒時“噼啪”的輕微聲響。長衫男人的眉毛緊擰在一起,突然又舒展開來,他和氣地問瘦小:“瘦小,你說不是這土豪所爲,那是哪個?”
旁邊有個漢子緊接著喊:“瘦小,誰個灌了你酒?你昏了腦殼吧?”
瘦小對長衫男人說:“是我!”
衆人又是一愣。木崽在人堆裏喊:“瘦小,你發癫了!?”瘦小不作理會,依然仰頭望著高個長衫紅軍官長那張臉,“是我!真的是我!”瘦小說,“曬谷時我覺得煩膩無聊,就摳了田泥打那樹疤,”他指了指疤胖身後,“有些就打歪了,不小心弄壞了標語。”
那邊壯漢猛地頓了一下腳,“嘿!”他怨怨地朝瘦小喝了一聲,人群這時已有了議論,叽喳一片。
長衫男人俯下身,在瘦小耳邊輕聲笑了兩聲,說:“我答應過給你安個名的,我會給你個好名字!”
瘦小弄不懂這笑裏話裏的意味,他亦不敢看村人那些疑惑抱怨的目光。他低著頭,呆呆看一塊火光照亮的滾圓卵石,他聽得長衫朝人喊:“把人放了……大家去祠堂上課……”隨之響起四散的腳步。
衆多腳杆在瘦小眼前晃動,步子懶軟,顯出失望和掃興。有人在腳步聲裏歎了一口氣。
到半夜暑氣還未消散,星星卻綴滿了天空。木崽爺望望天,嘟哝著罵了一句。顯然他爲明天響晴酷日而憂慮。不過眼下擔心的是木崽,碓窩裏谷已著好,這細伢卻不知顛到個什麼地方耍去了。
木崽爺走到碓不遠
的崖坡上,四周漆黑,什麼動靜也沒有,只聽得谷底
碓“呢呀呢呀”鬼似的叫著。木崽爺才要返身,卻冷不丁聽得崖邊樹林裏蹦竄出說話聲。聽聽,聽出是木崽和瘦小。
木崽說:“你啞了?你啞了?你說話呀,你怎麼做出那事?你不是在幫疤胖忙嗎?”
瘦小說:“我做錯了什麼?我……”
木崽說:“你忘了是疤胖害死了你爹你娘還有你叔?……”
瘦小說:“他該千刀萬剮,可標語不是他塗的,不能無中生有冤枉人……”
木崽說:“疤胖不是常冤枉好人?那回他家少了只,不是栽贓你頭上,把你一頓死打?”
瘦小說:“所以疤胖是壞人惡人是烏臭狗屎不得好死的東西……”
木崽說:“反正你今晚不該吭聲好,讓疤胖吃點苦頭……”
瘦小說:“木崽,你讓我也做疤胖那種壞人?”
木崽聲小下去:“你……你不恨疤胖……”
瘦小立即答道:“恨!恨得能吃了他一缽肉……可……可我不想做他那樣的壞人!”
聲音啞下去,四周又歸于平靜。木崽爺想過去,臨了又改了主意。他想:想不出瘦小平平凡凡不起眼一個伢子,想的卻很多很深……誰說他做的說的不在理呢?
本崽爺返轉身,輕著腳步往回走。正走著,什麼東西從高滾落,從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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