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春 1965年出生。江西石城人。著有小說《父的城》等。
那時的很多個傍晚,我在長滿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著山下那條扭曲爬行的土路,企盼能發現一個人正在向村子走來。他在遠山頂出現的時候,只能是一顆黑點,在很長的時間中他還是一顆黑點,但我知道他走著,所有在路上的人都是會走的。突然他消失了,或者說是那條小路蜇進了山坳,是路帶著他同時消失了。我還是瞭望著,他終究要出現的,在此之前路早已從山坳轉過來了。果然是那樣。不過已不是原先的黑點,而有了清晰的人的廓影,他正走近我仁立的山腳。他穩穩地走著他的路。不緊不慢地走,有時他的
扣是解開的,露出裏面黑
的毛
或白
的襯衫,而外面的
襟就像是半掩半開的兩扇門扉,隨了他的腳步或開或合的潇灑著;他的頭發濃黑粗壯,臉龐白皙。稍長,或許是趕路沁出了細汗,他輕巧而優雅地掏出方方的一匹白手帕,迅疾而從容地印去那些令他燥熱的汗粒。如果我這時嘿地跪叫一聲,他一定是機警地頓住腳,仰臉看著山上,神情有些疑惑,但絕不倉皇,他微眯著眼搜尋著,而我卻縮身于草叢之中了,緊張地傾厭耳朵,谛聽著山下他的動靜,但我聽到的是一陣心的狂跳。他沈著地不開口,沒有發現什麼,便又開步趕路了。我有些失望與不滿,拾一顆細石子朝腳步聲扔去,可他照樣走著,喊喳喊喳地走著,大步有力得很。我很委屈,卻也無奈,只好站起來,像電影裏那樣大喝一聲:站住!他就站住了,再一次往山上看,他看到我了,微微一笑,輕輕而中氣十足地說一聲,調皮!我的淚
便滂沱了。
可他沒有在我的期盼中出現,他的出現是我所不能預想的,他來自一個陌生而全新的世界,他的一切不是我所能想象的神奇。但我還是固執地喜歡站在山上翹望著他從遠方的山道走向我的視野,從一顆小小的黑點開始。
時間長了,和我一同放牛的夥伴都知道我這樣做的原因了。我是在等候我父的歸來。有時他們也陪我站著,腳下的草棵搖曳,牛群在坡上啤叫追逐,斜陽把我們淹浸在無邊的淒迷中,一排參差的影子從山崖上跌落下去,直直地橫在路上。我想,他們是羨慕我有這樣的父
吧?!
往往是把牛送進了廄欄,天就黑了下來,母已開始做夜飯了,我就坐在竈下燒火,母
在竈前忙碌著,鍋裏喊裏喳啦一片熱鬧。我有時看著母
消瘦憔悴的黃臉和她那亂蓬蓬的枯發,怎麼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父
的妻于。那時我就覺得母
配不上父
,不免爲父
委屈著。他應該娶一個城裏的比母
年輕漂亮的女人,而且我相信父
是能那樣的,那樣,我們的家就在城裏了,我當然也在父
的城裏了……
忽然我聞到一燒焦味,忙叫母
,母
胡亂地淬了些
在鍋裏,蓋上鍋蓋對我說了聲:別吵。倚著竈壁靜靜地傾聽什麼。不久我聽到一陣微弱的音樂,聲音,相當遙遠,我知道那是家裏的廣播響了,它就貼挂在竈屋的門框上方。接著就聽到了縣廣播站女播音員熟撚的如喘息的聲音:現在是本縣新聞節目。也許是線路太遠消耗了許多聲音,村裏的廣播音量非常渺小,如果不是屏聲斂氣,就什麼也聽不到。在這一個時刻,母
總是凝神傾聽,我知道村裏的人也都一樣在聽。我看到母
的臉上漸漸綻出了笑意,我相信村裏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們都聽到了我父
的大名和他寫的新聞。父
是縣裏的報道員,他的稿子除了在本縣廣播外,還頻繁地刊印在省、地方報的頭版,有時還上了頭條。在我們這個三縣交界的僻遠山村,除了那些當年跟紅軍走了的幾個將軍外,這幾十年中,算得上是個人物的就只有我父
了,而且他還是那樣的年輕,前途該是無比的遠大!父
確實是家裏和村裏的驕傲。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父
,村裏和家裏該是多麼的暗淡無光啊!
往往也是這個時候,家裏的門就被敲響了,不待母和我反應過來,父
就推門而人了。父
微微笑著,反手將門掩上;母
歡悅地說,剛聽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澀。父
仍微笑著,踱步似的向我走來。我在竈洞邊呆住了,臉燒得彤紅,直冒細汗,身子抖抖地顫栗著。近在咫尺的父
是那樣的奪目,使我無法看清,只覺得父
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臉,他的手指修長白淨,手掌松軟細膩,接著父
就把我擁進了懷裏。啊,我的父
,但願你天天歸來!
小哎,打酒去,母這時吩咐著我。
我忙掙了父
的手,在他的寬厚的懷裏我激動得差點窒息過去。母
從懸挂在梁上的一排鐵鈎子上取下一把锃亮的錫酒壺遞給我。這時我才發現母
的臉紅亮亮的充滿生機,枯黃的頭發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軟幽黑起來。
待我提著沈沈的酒壺晃晃而歸,父正坐在桌前翻閱著我的作業本,我的書包已從牆上的木釘上取下放在了父
的身邊。我把酒壺輕輕坐在桌上,依著父
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揚,可父
只是一頁頁翻著,不說一句話,有時點點頭,一如先前地微笑著。母
在竈臺前顯得空前的活躍,忙碌地十分快活,她一邊炒著菜,一邊用筷子打著碗裏的蛋,嗒嗒嗒的像是在敲奏一首古典的音樂。父
最後檢查的總是我的作文,顯得興致盎然,而我卻探身將本子按住,不讓父
打開。我的作文寫得很一般,村小的民辦老師經常說我,“看你父
多會寫!同學哪,要向你父
學習啊!”父
也不發急,說,讓我看看吧,怕什麼呢?母
也出來幫腔,小哎,讓你爸看嘛,讓他教教你好哩。我不好意思地說,那你不准笑我,就將手移開了。父
就讀起作文來了,但父
還是笑起來,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後就哈哈的。惱得我直搖父
的手臂說,不准你笑,不准你笑。父
笑著說,太有意思了;說著從
袋裏取出筆來,幫我改錯別字和病句,邊改還邊告訴我一些作文的道理。“總之,要寫出自己的真情實感。”父
最後總是這樣說,表情嚴肅認真得很。
母這時把菜端了上來,酒也溫熱了,一家人就在一個飯桌吃了。
家依然是靜靜的,但已是彌漫著無邊的愉悅與情了。
晚飯後,我家的門不停地被推開;咿咿呀呀,大人小孩坐了一屋子,有的還蹲在竈圈下,或是樓梯上,他們懂懂地喝著母篩的茶
抽著父
遞的煙卷,把眼光聚攏在父
身上,要他講些城裏的新鮮事,父
卻講得少。在父
說話的時候,屋子靜得很,唯有茶的熱氣和袅袅的煙氣喧鬧著。末了,鄉
們總要問,寫了那麼多文章,你該升官了吧!父
淡然笑著,搖搖頭,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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