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寒冬,我記憶的搖籃……上一小節]燈,我擡眼一看,見那人比我那個同學略高一些;年紀也超不過十五六歲。穿著件黑裏發灰的舊棉襖,一條藍中透灰的學生褲;褲腳兒,紮著麻繩兒。再一看,腳上是兩只不成對兒的鞋——一只似乎是土黃帆布面膠底兒的;另一只,是黑粗布面布底兒的。我又一擡眼,見他手裏捧著本舊書,正低著頭,眯著眼,嘴微微嚅動,吃力地,喃喃地念著;我那個同伴呢,盯著的,正是他手上的那本書!大概是覺察出有人關注著他了,那小夥子……不,回想起來,當時他還只是個大孩子,連忙抱歉似的,貓腰把那書輕輕兒放回到原地兒去;然後,向那地攤的主人,一個五十來歲,滿面憂愁的婦女點點頭,又朝我的夥伴兒笑了笑。這時候,我正站起身來,幾乎跟他打了個照面兒——啊,他一笑之前,露出了一對兒虎牙……
結果麼,一本“民二十六年二月出版”,“發行者”署爲“青年書店”的魯迅遺著《半夏小集》,成了我和我那個好同伴兒的共同財富。當時,我們高興得沒顧上跟那位老婦人講價還價,交了錢,拿起書就走。還是我那個同學細心,想找找剛才就站在這兒的那位尊敬魯迅的讀者,大概是想跟他說幾句什麼。可他哪去了?
噢,在那兒,橋頭那兒的路燈底下,聚著一夥人,蹲的蹲,站的站,仿佛都在等待著什麼似的。那個小夥子,已經隨著幾個人,踏著積雪,向橋南走去了。
等我們跑到曆史老師家的時候——他就獨自住在什刹海岸邊的一個小胡同裏,老師一面爲我們來得這樣早而有些吃驚,一面接過那本書,只翻了翻,就捧著書,嚴肅地說:“這是魯迅逝世紀念版!”談話立刻就熱烈了起來。這中間,我們也提到了那個小夥子,談到了橋頭旁邊那一大群似乎有所期待的人。老師聽了,一時沒說話;好一會兒,才告訴我們,那路燈底下聚著人的地方,就是“人市”!那是爲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賤價出賣勞力的人們自我拍賣的、人的市場!
又一個星期日,我和我的同伴又去了趟曉市兒。心中不僅期望著好書,還惦著那“人市”,惦著那個從“人市”走下橋頭去的小夥子。可那天,想要的書,一無所得,想見的人,也沒遇上……意外的是,在“人市”那兒,遇見個滿頭白發的老。她,攤開兩只手,不住聲地念叨著:
“七天啦,他還沒回家!我孫子,沒爹沒的,出來攬活計來了。爲我,都是爲我呀!下頭場雪那天,半夜裏出的家門兒!腳上穿著一樣兒一只的鞋……哪位善人看見我孫子了,賞給我老婆子一個喜信兒吧……”
聽著,聽著,我們趕緊轉過臉,一口氣跑下了德勝門橋頭……
沒多久,那首有名的《解放區的天》就唱遍了北京城。北京的天,真的破曉了。
記得那是在北京解放後的頭一個正月。我們幾個同學去看望那位曆史老師。趕到老師家,屋門上卻扣著鎖。我們就想到對面什刹海上先去打會兒冰溜兒。才到岸邊,卻見一棵大柳樹底下圍著不少人。擠進去一看,三四個拿著長矛似的冰镩子的人,剛把鑿出的一大塊冰蛇子撬上岸來。我知道,這是給冰窖鑿冰的工人。往年,夏天賣的刨冰,多半就用的是這海子裏的冰。可這些人怎麼都不出聲兒,光這麼站著?
人們又沈默了好一陣子。
“許是個年關前頭,尋了短見的吧。”人群中有人低聲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一定,”一個二十出頭的鑿冰工人搭言了,“許是賣了一天苦力氣,掙下幾張隨風兒縮的‘法幣’忙著奔家,圖近便,才從海子冰面兒上抄道兒過去。可萬沒想到……瞧,剛才我這最末一镩子,差點兒傷著他的腳……”
噢,可不——那大冰坨子,一頭兒真的留著幾道子冰镩鑿下的深痕。透過那新鑿開的冰碴,我隱約看見了睡在冰裏的那個人的兩只腳:一只,穿的是土黃膠底鞋;另一只,是黑布鞋……
“唉!”人群中有個年長的,深深歎了口氣,“沒熬過這個‘三九’天來呀。家裏的人,許還盼著他呢……”
猛地,在我眼前,一個露著兩顆虎牙的年輕人的笑臉兒,跟一個白發蒼蒼、正呼喚著孫兒的老的愁容,彙合在一起了……
是的,北京破曉了。這古城,仿佛從一個千百年長的灰沈沈的夢裏醒了過來。
如今,三十年過去了。生活的彩麼,也美好了,豐富了。近兩年,別的且不說,就連長期停産的一些北京風味兒小吃,也恢複了。冰糖葫蘆兒的品種正在增多。倒是那種澆著各
果汁兒的刨冰,卻一直也沒見上市。其實,解放以後,刨冰用的早就改成潔淨的機製冰了。那雪花兒似的冰末兒,再加上各種果汁兒,什麼桔子黃的,櫻桃紅的,蘋果綠的,顯得比昔日更引人了。可我,只要是冰,無論是天然的,機製的,大塊兒的,小末末兒的,我竟還是連多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啊,三十年來,每次回憶童年,回憶往事,我幾乎總要想:當年:那個把一雙小腳”門上握在駱駝糞裏的揀煤核兒的小男孩兒,那個守著糖葫蘆攤子、臉上凍著淚痕的小姑娘,他們,可曾參加了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門前舉行的開大典?他們,可曾投人了1976年清明時節在天安門前掀起的決戰?嗯,那大典,他們參加了;那決戰,他們也一定投人了——不知爲什麼,憑了一種孩子般的想象,我心裏總難免這樣固執地肯定著。可……只有他,只有那個背著苦難卻還那麼溫和、那麼知禮的小夥子,只有那個穿著兩只不成對兒的舊鞋,匆匆走完了自己人生道路的大孩子,只有他,任憑我怎樣想象,也只得承認:他既沒能參加那曠古未聞的盛會,也沒能投人那史無前例的鬥爭——因爲,他的呼吸,他的願望,連同他年輕的生命,早已被無情的嚴寒永遠封凍在那塊大冰坨子裏了。
啊,回顧那漫長的寒冬,祖曾經背著多麼沈重的負擔啊。她的步履艱難,似乎只能應和著駝鈴的節拍,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我還是要說,在幾千年的漫漫長途中,如果曆史只加快一小步,那麼,那個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的大孩子,也許就不至于被活活封閉在那口冰棺材裏了……
讓那個在天安門前緩緩挪動著駱駝隊的時代,讓那種以駝鈴的節奏當作生活節奏的慢吞吞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吧——這就是我每當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所要說的話。
哦,小朋友,提起童年,就請原諒我只能給你講這麼幾個冬天的故事吧;因爲,寒冬是我的記憶的搖籃……
……《寒冬,我記憶的搖籃……》全文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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