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時節的一切,真不啻是在隔絕的世界中之一夢,而現在,則又在另一世界中繼續著大夢了。
江中的晚陽映著光,成了不可言喻的
彩,兩岸的高山蔥蔥的,在山巅上,在山坳裏,全堆鋪著綠茵;離遠的山.仿佛是接著
似的,一片隱約,一片迷茫,在撥拍的
聲中,這時候,船停了。
沒有再無聊于旅程中的時間了,其實也不全是無聊,然而這是無可言說的。船的狹隘與極厲害的擺動,是使我們守著鋪位的一個原因。這樣,日間大半沈醉在黑甜鄉裏,船兒盡是振蕩著前進,時間盡是一分一秒地過去,而我們卻也是醒了又沈沈的睡了,只是這樣來緩延地達到我們的目的地。
“小昭昭,明天此刻已在上海了!”芸學著那上海的口音,對我熱地說。她帶著無限的喜悅。
在四五天來,當傍晚船停的時候,大家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計算行程,劉是經上海赴常州的,胡是經上海往南京的,金是往上海去看她的好友的,姚是到江去的。總之,大家都先要去上海而再各走各的路。芸呢,她要到北京,而且回四川,然而她在一二日裏又不說起了,我倆私自計議在到上海以後如何樣的消磨這歲月──呀!一個快樂的暑假。我告訴她:我的元哥極像我,然而
情是不相同;我的好友湘哥是住在大同裏,琴
是在上大裏,我們還是邀在一起于母校消夏呢,我與你就住在我
家。爲著這樣的私議,常常兩個人並鋪睡在一起。然而這個,卻要惹起船家的幹涉,並不是什麼幹涉,只因爲重量左右不平均了的緣故。我似乎特別愛四川人似的,自從我第一次認識了四川人惠
,一直這樣的相愛了。雖然爲了湘哥,我愛常熟人。爲了湘哥的好友,我愛陝西人,爲了琴
,我愛崇德人,……這樣以至于愛一切的人。但是我與芸,卻是十分要好已有許多個月了的。在外面,同事與學生都這樣說著:胡先生是陳先生的
,殷先生與劉先生真是好朋友。我們並不是要掩飾我們的相愛,只因爲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樣的人情裏,爲了避免著妒忌與嫉恨而這樣的。況且胡也真愛我,劉也確然頗照料芸的。──自從到了船上以後,才漸漸的不自覺的露出來了。
我的鋪位與芸是直對的,坐起來,彼此立刻看到了,我說:“我頭痛得沈昏,不要──”仰起頭來,想立求她的答複,那知她已坐起在理發了。
“起來吧!起來吧!”從她那無限的喜悅裏所發出來的聲音,不由得我也興奮起來了。其時,我正在看《小說月報》,她聽我答允了,卻還是不放下,卻還是不起來,就說著要奪看。而我則拿起了書,遠遠的揚著……。
“拜倫夫人!”她笑著說。
“你才是拜倫夫人!”我也笑著說。“從來也沒有這樣惡吵的!”我恨恨的說,就把書向她的鋪上一擲。她返向自己鋪裏,拿起書,立刻擲了過來,連忙又把帳帷放上了,兩手急急的把住著,口裏又不住的說:“呵!拜倫夫人!拜倫夫人!
最後,不知怎樣的吵鬧了一陣,聽得金的“哦……哈……”的假扮的咳嗽的聲音,含著教訓小孩的暗示,似乎覺得很難爲情,隨後,乃靜靜的睡下了。落日映的光返射在帳帷,我倚著枕兒沈思:我們相將的緩步,千秋橋邊的行雲,吳家祠前的小溪,戴東原詞前的石級,落日從萬架書山後隱去了,天
漸漸的蒼黑了:咯咯遍地的蛙聲,和著田隴麥秧在夜風中沙沙的聲音。
間壁的劉起來了,這位教育家把我們兩個人所擲棄掉的書拾了來起,而且翻著說:“好得神的畫片。”于是我倆同聲地笑了……
船頭上,站滿了手們,毫無聲息地站著,只這咀嚼的聲音,填了這落寞的空間,那急促的呼聲,至此也早靜止了。
船尾上,我們悄悄的立著坐著,一彎新月挂在山坳,滿天繁星,在碧澄的波之上,映成無數的銀針,一上一下的閃動。我雖不能自明我那時自己在外相上表情如何,但在我的內心,卻是安適而舒服,如像
洗過的一塊絲絹,經燙鬥燙過而十分地整齊了。
劉與金及姚,在躺板上坐著。這樣美好的江上的夜景,是不認識武斷的經驗與聰明的手段的;因此我想到,我雖是人類中的怯弱者,然而我是自然母的寵兒,白雲青山,幾度徘徊,可是,我也只好這樣自慰吧。
她們慢慢的談起來了,夾著一陣一陣輕微的笑聲,我與芸已進艙鋪來了。睡了,靜靜地睡了,各人想各人的,各人夢各人的──母,故鄉,好友,一個快樂的暑假。
(原載1924年8月《京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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