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張愛玲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
也不免帶點淒涼。”
這是《金鎖記》裏開頭的一段。我現在正是帶著滿頭的白發,回看那逝去的光,飛揚的塵土,掩映的雲月。
70年代末葉,我從一場惡夢中醒來,我的作品又可以享受災梨禍棗的奢侈了。每當一本新書出版的時候,我照例興沖沖地自簽名包紮,跑郵政局,當作一種友情和尊敬的“念心兒”分送朋友。1980年春,感謝香港昭明書店,給我印了一本裝幀、排印、紙張都很漂亮的《選集》,多年的舊交劉以鬯兄,還寫了長序,獎飾有加。我特地挑了一冊精裝本,在扉頁鄭重地寫上“愛玲老友指正”,准備寄往美
。但我隨即聽說,張愛玲近年來杜門謝客,幾乎擯絕交遊。我這才猛然清醒:我們之間不但隔著浩浩蕩蕩的時空鴻溝,還橫梗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長河。雖然我們沐著同一的月光,但是天各一方。我決定把這本書什襲珍藏,作爲我暮年天真未混的一個紀念。
內實行對外開放以後,“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一聯唐詩忽然走紅。但在外交場合杯酒言歡中濫用的結果,最好的詩也會變成愛倫堡所謂“磨光的二戈比”,我真有點替王勃叫屈。僭稱“愛玲老友”,天外郵書,大概難免落謬托知己之譏。但彼此以文字交往始,已經整整四十年;闊別至今,她也未嘗從我內心深
的“
友題名錄”中注銷,卻是事實。她的著作,40年代在大陸出版的《傳奇》、《流言》,我至今好好地保存著;她近三十年在臺灣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也已經大
搜集完全,只是最近得到的三本來不及讀。唐文標的《張愛玲研究》、《張愛玲資料大全集》等書,我手頭都有。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我也找來讀了。我自己忝爲作家,如果也擁有一位讀者——哪怕只是一位,這樣對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最初接觸張愛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時代。1943年,珍珠港事變已經過去一年多,離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和中抗戰勝利還有兩年。上海那時是日本軍事占領下的淪陷區。當年夏季,我受聘接編商業
雜志《萬象》,正在尋求作家的支持,偶爾翻閱《紫羅蘭》雜志,奇迹似的發現了《沈香屑——第一爐香》。張愛玲是誰呢?我怎麼能夠找到她,請她寫稿呢?紫羅蘭囗主人周瘦鵑,我是認識的,我躊躇再四,總感到不便請他作青鳥使。正在無計可施,張愛玲卻出乎意外地出現了。出版《萬象》的中央書店,在福州路晝錦裏附近的一個小弄堂裏,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室設在樓上廂房裏,隔著一道門,就是老板平襟亞夫婦的臥室。好在編輯室裏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楊幼生(即洪荒,也就是現在《上海抗戰時期文藝叢書》的實際負責人之一),不至擾亂東家的安靜。舊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在這類屋檐下産生的。而我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裏,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那大概是7月裏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絲質碎花旗袍,
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
普通的裝束,脅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隨後發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還附有她手繪的
圖。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什麼,已很難回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然是初見,我對她並不陌生,我誠懇地希望她經常爲《萬象》寫稿。
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同時轉眼間紅遍上海。這使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爲環境特殊,清濁難分,很犯不著在萬牲園裏跳交際舞。——那時賣力地爲她鼓掌拉場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幹不淨的報章雜志,興趣不在文學而在于替自己撐場面。上海淪陷後,文學界還有少數可尊敬的前輩滯留隱居,他們大都欣喜地發現了張愛玲,而張愛玲本人自然無從察覺這一點。鄭振铎隱姓埋名,典
節食,正肆力于搶購祖
典籍,用個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歸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勸說張愛玲,不要到
發表作品,並具
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時開明編輯方面的負責人葉聖陶已舉家西遷重慶,夏囗尊和章錫琛老板留守上海,店裏延攬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爲編輯,實際在那裏韬光養晦,躲雨避風。王統照、王伯祥、周予同、徐調孚、周振甫、顧均正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對張愛玲不便交淺言深,過于冒昧。也是事有湊巧,不久我接到她的來信,據說平襟亞願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承她信賴,向我征詢意見。上海出版界過去有一種“一折八扣”書,專門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說之類,質量低劣,只是靠低價傾銷取勝,中央書店即以此起家。我順
推舟,給張愛玲寄了一份店裏的書目,供她參閱,說明如果是我,甯願婉謝垂青。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知于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說她的主張是“趁熱打鐵”。她第一部創作隨即誕生了,那就是《傳奇》初版本,出版者是《雜志》社。我有點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書店。
《萬象》上發表過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作者“迅雨”,是傅雷的化名,現在已不成爲秘密,這是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他高度評價她藝術技巧的成就,肯定《金鎖記》是“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同時對《連環套》提出嚴格的指責。一褒一貶,從兩個不同的站頭出發,目標是同一終點——熱情期待更大的成就。“沒有《金鎖記》,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連環套》批評得那麼嚴厲,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如果我們對傅雷素昧平生,憑這幾句話,也可以幫助了解他對人生和藝術的態度。張愛玲的反應,是寫了一篇隨筆,遠兜遠轉,借題發揮,實質是不很禮貌地回答說:“不!”很久以前,文壇上流行過一句玩笑話:“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張愛玲這篇隨筆的題目,就叫做《自己的文章》,後來收在散文集《流言》裏。現在經過迢迢四十年,張愛玲本人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遠爲苛刻的批評。其實傅雷的議論,還有個更高的立足點,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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