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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人——戲場偶拾

第2小節
柯靈作品

  [續神·鬼·人——戲場偶拾上一小節]、向中,接連猛力地顛三下,恰像“心”字裏面的三點,接下去的動作,就是像《女吊》裏所寫的:“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凡是看過紹興戲中的女吊的,我想誰也不能不佩服爭迅先生的藝術手腕之高,就是這簡單的幾筆,也已經勾出了那神情的全部。但在這同時,還有幾聲吱吱的尖銳的鬼叫聲,然後是唱詞——那仿佛是這樣的四句:“奴奴本是良家女,從小做一個養媳婦,公婆終日打罵奴,懸梁自盡命嗚呼!”

  緊接著來了一聲寒侵肌骨的歎息,和石破天驚似的呼喊:“哎喲,苦呀,天哪!……”讓我在這裏補說一句,那神情實在是很令人驚心奪魄的。

  她冷峻、鋒厲,真所謂“如中風魔”,滿臉都是殺氣。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也因此顯得莊嚴和正大,不像世間的有些“人面東西”,一面孔正經,卻藏著一肚皮邪念;或者猥瑣而狎昵,專門在背後嘁嘁喳喳,鬼鬼崇祟。

  yin司對于橫死的鬼魂,好像是也要下地獄的。根據陽世“好人怎麼會犯罪呢”的邏輯,那理由自然也十分充足。可是女吊之類的厲鬼的行動,仿佛又很自由,她就像總是飄飄蕩蕩,乘風漫遊著,在找著複仇和“討替代”的機會。

  當然,“討替代”是十足的利己主義,人們對女吊之所以望而生畏,也許正是這原因。不過作爲一種戲劇上的角se來看,也仍然是一種xing格強烈、生氣充沛的角se。被壓迫者群中,不是常有因爲受著過多的淩虐,因而變得十分粗暴恣肆,對人世取了敵視的態度,無論qin疏敵友,一例爲仇的嗎?那麼女吊的“討替代”,累及無辜,也就很容易解釋了。人與人之間,如果有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對立存在,其難望于“海晏河清”,也正是必然。看看某一類人的鬼氣森森,我想,恐怕還不如女吊似的淩厲峭拔,因爲這畢竟更多些人味。

  有趣的是女吊好像也會開玩笑。記不清是什麼戲了,花花公子搶qin,爲一位懂法術的人所捉弄,竟請女吊代了庖,被當作新娘用花轎擡去,洞房之夜,把正在狂喜的公子嚇得不成人樣。那樣子就簡直有點妩媚,即使是臺下的小孩子,也要拍掌大笑,一點不覺得她可怕了。

關于拳教師

  有皇帝,一定有太監;有豪門,一定有奴才。奴才有好幾種,一種是專門趨炎附勢、幫凶助焰的角se,唯命是聽,無惡不作;另一種以忠仆自居,進诤言,舒悲憤,似乎梗直非凡,而不越主奴界限,又往往見忌于同輩,剩得牢騒滿腹;還有一種,則是絕頂的聰明人,以幫閑身份,據清客雅座,捧稣tui,湊時風,暗中獻計,背後搗鬼,卻不落絲毫痕迹,圓通而超tuo。這最後一類,xing格複雜,由優伶扮演,是要由“二花臉”——也就是魯迅先生在《二醜藝術》一文中所說的“二醜”擔任的。

  最能夠代表二醜的特se,至于淋漓盡致的,是王爺府裏花花公子的拳教師之類。

  他們歪戴帽子,身穿寬大海青,手裏還大抵有一把折扇,十分的潇灑豁達。他們不但專工拍馬,而且兼擅吹牛,所以在公子的眼裏,又是了不起的英雄,“天上的龍捉來當帶系,山上的虎撮來當貓嬉”,有著如此驚人的本領的。可是他自己一出場,可就嬉皮笑臉地跑到臺口,向看客指著自己的粉鼻,公開秘密,送出了這樣的獨白:我格師爺那景光?

  長又長,大又大,

  壯又壯,胖又胖,

  嚇得退,像金剛,

  嚇勿退,像戎囊。

  砻糠叉袋,紙糊金剛。

  我做事ti的溜光滑,

  我格拳頭只好嚇嚇,

  我打別人——像瞎ji啄麥!

  別人打我——kuan tuan!一記拷煞!

  “那景光”者,“怎麼樣”也。“格”字有“這”與“的”的意思, kuan tuan則是打人的聲音,狀其猛烈也。紙糊金剛,一戳即破,砻糠叉袋,大而無當:他承認自己是這麼徒有其表的家夥。

  接著他自敘經曆,從前怎樣在少林寺裏拜師,又怎樣因爲xing子暴躁,被師父趕了出來,流落江湖,在街坊上蕩蕩shui碗,打打沙拳。——這些都是走江湖的玩藝。——後來又忽然怎樣的遇見“倒黴的公子,十瞎的眼睛”,賞識了他,留他進府,充當教席。夤緣附會,他就此闊綽起來,“難是地裏爬到天裏帶哉”:住格是高廳大屋,吃格是大魚大肉,穿格是非紅則綠,坐格是藤棚椅褥,困格眠chuang是紫檀紅木——裏雕《西廂》,外雕《三 guo》,用格馬桶是shui晶嵌白玉,馬桶上雕格是“天官賜福”,痾下去——sin lin whuan luan,好像羅通掃北,四個丫頭走進走出,服侍我loh,困到半夜裏燕窩煮粥,……我實格樣子享福,死帶下來,單少一副壽板棺木。

  sin lin whuan luan也是形聲,“帶”者“了”也,“我loh”者就是“我”。

  這真是得意忘形,躊躇滿志。然而他決不忘靠山隨時可倒,自己的地位也隨時有動搖的危險,所以決不對靠山死力效忠。例如公子看中了人家的小jie,家丁主張搶,教師卻總是獻計去騙,躲在背後,不肯出面的。他八面玲珑,不但在主子面前最得寵幸,在看客眼裏,也最容易邀原諒,因爲他不但無忠仆之可憐,無家奴之可惡,而且善于cha科打诨,自道來曆,毫不隱諱,又仿佛極其坦率的緣故。

  這坦率是替自己留下的退步,一旦靠山倒頹,或者發現別有更大的靠山的時候,他可以另投生路,不必提防懸空。

  而cha科打诨則是他鑽謀爬撞的最好法門。

  他們是“走千家,吃千年”的。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只要看看無論什麼場合,都能融通適合,無論什麼朝代,總是春風得意的先生們,就大抵是這二醜所扮的角se

  一九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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