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槍聲人影
在一般有貪杯習慣的人們的意識中,誰都承認酒這東西有特殊的效用。那些舊式的酸溜溜的先生們,往往把“解愁”和“鈎詩”的字樣來讴頌酒德。比較有些新知識的人物對于酒的評價卻不同了。說上什麼“刺激神經”“暢流血液”,“提振精神”一類的考語,似乎也承認酒有興奮的功用。但我的老友霍桑對于這些見解都是反對的。他說酒精中含著毒素,能夠使神經麻木,減弱官覺的能,總是有報無益。這句話我以爲說得太過,也曾跟他辯論過。我認爲飲酒若不過量,並不一定有害;但若使酒
太猛,或飲酒過度,那才有流弊可言。幸而霍桑也不是像“在理”的人一般地涓滴不嘗的人,所以辯論的結果往往是一笑了之,並不曾面紅耳赤過。可是在那天晚上,我經曆了這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實,才使我感得霍桑的見解確有科學根據。
那是12月14的晚上,初冬天氣。前兩天已飄過一次雪花,這晚上雖是幹晴,西北風卻吹得非常著力。我在我的同學落劍秋家裏辭別出來的時候,已交11點1刻。這天是蔣劍秋的婚期,男女來賓有二三十桌之多。我在席散的時候本來就要回去,劍秋向我端視了一會,卻堅意挽留著我。
他帶著微笑說;“關夫子,你不如坐一坐再走。
我把手在我自己的面頰上撫摩了一下,果然覺得略略有些灼熱。
我也笑著應適:“你想我已喝醉了?
“唉,你是好酒量!誰說你醉?但你總得坐一坐再回去。”
“不,我一定要走。否則,新夫人未免要背地裏咒我不識趣!
“無論如何,此刻我決不讓你出我的大門。再坐一坐,我叫阿主開汽車送你回去。
在劍秋的心目中,一定以爲我已有些酒意。其實我生平從不曾飲過過量的酒。可是主人挽留的盛意,我也未便過拂;因此,直等到11點過後,我方才從蔣家裏出來,踏上汽車。
蔣家的住宅在楊樹浦路。我的汽車自東而西,進行很速。這時夜深人靜,街路上更見寂寥。那陣陣的寒風只在車廂外呼呼地響,但風的威力卻不能侵入車廂裏來。我感到我眼前的境委實太安適了,但車廂外面不知有多少苦力,正爲著生活問題在和寒威搏鬥,有些人簡直無家可歸。這樣差殊的境地,顯示出社會的尖銳的不平。如果不設法調整和改善,那實在是社會全
的隱憂!
我靠著車廂中溫柔的皮墊發生這遐想的時候。忽然有一種驚奇的聲音,頓使我的松懈的神經霎時間緊張起來。
“砰……哎喲!
這種聲一接觸我的聽神經的末梢,立刻傳達到我的腦神經中樞,等到腦府的命令傳達到我視神經時,但見我的左邊的樓窗上面,燈光中映出一個黑影,似在那裏晃動不定。可是更一刹那間,我的汽車已疾馳而過。我要瞧一個仔細,時間上已不可能。
那是什麼聲音?先發的是手槍聲音,繼續的是呼叫聲,分明是一個人中槍後的呼叫。這個假定,在我聞聲以後至多只有五六秒鍾便即成立。我立即仰起身子,用手拍著汽車夫的肩背後的玻璃,同時急速地吩咐停車。汽車夫不防有這個命令,又駛過了四五家門面,方始把車子煞住。
我又命令他說:“阿土,你把車回轉去,緩緩地開,不要作聲。
汽車夫把車調過了頭,我便輕輕地把車窗開了,探頭出去。路上絕端靜寂,既無車輛,也不見人影。我仰面向著那一排西式新屋的樓窗上望去。太奇怪!那一排二十多宅的樓窗上面完全墨黑,並且靜悄悄地絕不見燈光透露。
剛才我是誤聽的?那決不會。我雖然飲了一斤多花雕,但我自信沒有醉,決不會發生這樣無中生有的幻覺。那末那聲音不會是從北面靠黃浦的屋子裏發出來的嗎?那也不是。因爲那北面的都是些碼頭的貨棧,這時候都早已關閉。只有面南的一排,才是新造的西式住宅。那一排共有二十多宅屋子。我在一瞥之間,竟辨不出剛才有燈光人影的究屬哪一宅屋子。我的汽車緩緩前進,直駛到這一排屋子的盡端,終于辨認不出。我索吩咐停了汽車,悄悄地從車中走下來。
有人說人們的好奇心,年紀過了四十以後,便不免逐漸衰減。我的年齡雖已距四十不遠,但我相信我的好奇的本能還保持著少年時的程度。這大概是因著我常常和霍桑來往,專門從事種種鈎玄發隱的勾當,時時利用著好奇本能,才養成了習慣,年齡雖然加增,也就不發生什麼影響。這時候我聽得了這樣奇怪的聲音,霎時間燈光忽已熄滅,我的好奇心怎能壓得下去?這二十多宅樓房之中,內中一定有一家發生了犯罪的事實。
我也曾懷疑我自己的聽覺。那砰的一聲也許不是槍聲,卻是孩子們玩的金錢炮。不過這兩種聲音有顯著的不同。那金錢炮聲音是散漫的;槍聲是沈著的。我明明聽得
一種沈著而整個的槍聲,決計不會誤會。況是那聲發作
以後,接續著還有那種駭呼,更足證實我所疑的不是神經過敏。
我沿著這一排屋子慢慢地走,一邊悄悄地探望,一邊默自尋思。正在這時,我忽然看見居中一宅屋子的樓級上面,燈光又重新顯露。我急忙把身于一閃,避在那三角形的泥電燈柱後面,我的眼光仍全神貫注地瞧著那個有燈光的樓窗。
一個人影又在那窗上顯現了。那白紗的窗簾似在漸漸地掀動,分明有一個人正從空中向窗外窺探。這是什麼玩意兒?很明顯的,這個人大概已經開槍打死了一個人。他首先把電燈煉了,避人家的耳目;隔了一會,不見動靜,他才重新開亮了燈,向外面觀察,分明要查究有沒人發覺他的秘密。
不,我的稱謂詞用錯了。那人不是“他”,卻是個“伊”!因爲我仔細一瞧,窗上顯現的人影,是一個想發蓬松的女子,伊起初還只隔窗窺探,末後竟開了富探頭出來。我看見了伊開窗時謹慎而輕緩的動作,和向街面上探望時的詭秘神氣,我的先前的推想便得到了一種有力的證明。在這個時候,有這種動作,若說這女人還沒有犯罪意味,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了。
一會兒那女子的頭退進了窗口,照樣關上了窗,又拉攏了窗簾;轉瞬間伊的影子便完全不見。更一刹那燈光又完全熄滅,恢複了我下車時所見的情狀。
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伊已經瞧見了我,重新有所顧忌?我應得怎樣應付?這宅屋子恰在電燈柱的東邊。我雖確信這裏面發生了某種犯罪的事情,但我勢不能貿貿然進去。我可能報告崗警?不會太冒昧嗎?這時候假使霍桑在場,當然可以商量一下妥善的辦法,可錄這也是空想。我既不能離開這裏,又沒可打電話,簡直有些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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