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朝花夕拾範愛農上一小節]一個是子英先生,一個是德清先生。爲社會,我們知道你決不推卻的。”
我答應他了。兩天後便看見出報的傳單,發起人誠然是三個。五天後便見報,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裏面的人員;此後是罵都督,都督的戚、同鄉、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消息傳到我的家裏來,說都督因爲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並且說明,王金發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校款,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消息,卻使我很爲難。原來所謂“詐取”者,並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後,王金發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後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後,他是東;
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爲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爲什麼不收本?”
“這不是本……”
“不是本是什麼?”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面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爲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弗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淒涼,說:——
“這裏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准,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賬目和余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後任是孔教會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是我到南京後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群兵們搗毀。子英在鄉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裏,大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後,
下
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並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
分送,宣傳軍政府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于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爲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躶
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爲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後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裏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淒苦。終于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那裏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
裏,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爲他是浮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裏,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並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並無證據。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後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裏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沈淪。”中間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雲散盡,余亦等輕塵。”
後來我回故鄉去,才知道一些較爲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麼事也沒得做,因爲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後來認識的較爲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願意多聽他的牢騒,以爲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屍,是在菱蕩裏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他死後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作他女孩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爲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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