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而已集讀書雜談上一小節]就看一兩本這人的傳記,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專是請教別人,則各人的嗜好不同,總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說幾句關于批評的事。現在因爲出版物太多了,——其實有什麼呢,而讀者因爲不勝其紛纭,便渴望批評,于是批評家也便應運而起。批評這東西,對于讀者,至少對于和這批評家趣旨相近的讀者,是有用的。但中現在,似乎應該暫作別論。往往有人誤以爲批評家對于創作是
生殺之權,占文壇的最高位的,就忽而變成批評家;他的靈魂上挂了刀。但是怕自己的立論不周密,便主張主觀,有時怕自己的觀察別人不看重,又主張客觀;有時說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時將校對者罵得一文不值。凡中
的批評文字,我總是越看越胡塗,如果當真,就要無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個很普通的比喻。他們說:一個老翁和一個孩子用一匹驢子馱著貨物去出賣,貨賣去了,孩子騎驢回來,老翁跟著走。但路人責備他了,說是不曉事,叫老年人徒步。他們便換了一個地位,而旁人又說老人忍心;老人忙將孩子抱到鞍鞒上,後來看見的人卻說他們殘酷;于是都下來,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們了,說他們是呆子,空著現成的驢子卻不騎。于是老人對孩子歎息道,我們只剩了一個辦法了,是我們兩人擡著驢子走。
〔9〕無論讀,無論做,倘若旁征博訪,結果是往往會弄到擡驢子走的。
不過我並非要大家不看批評,不過說看了之後,仍要看看本書,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別的書也一樣,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觀察。倘只看書,便變成書廚,即使自己覺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實是已在逐漸硬化,逐漸死去了。我先前反對青年躲進研究室〔10〕,也就是這意思,至今有些學者,還將這話算作我的一條罪狀哩。
聽說英的培那特蕭(bernard shaw)〔11〕,有過這樣意思的話:世間最不行的是讀書者。因爲他只能看別人的思想藝術,不用自己。這也就是勖本華爾(schopenhauer)〔12〕之所謂腦子裏給別人跑馬。較好的是思索者。因爲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
這是的確的,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我先前吃過幹荔支,罐頭荔支,陳年荔支,並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支。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但我對于蕭的所說,還要加一點騎牆的議論。
蕭是愛爾蘭人,立論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爲假如從廣東鄉下找一個沒有曆練的人,叫他從上海到北京或者什麼地方,然後問他觀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爲他沒有練習過觀察力。所以要觀察,還是先要經過思索和讀書。
總之,我的意思是很簡單的:我們自動的讀書,即嗜好的讀書,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只好先行泛覽,然後決擇而入于自己所愛的較專的一門或幾門;但專讀書也有弊病,所以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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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記錄稿經作者校閱後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八、十九、二十二日廣州《民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第一七九、一八○、一八一期;後重刊于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北新》周刊第四十七、四十八期合刊。
〔2〕知用中學 一九二四年由廣州知用學社社友創辦的一所學校,北伐戰爭期間具有進步傾向。
〔3〕博物 舊時中學的一門課程,包括動物、植物、礦物等學科的內容。
〔4〕這裏說的開一大篇書目,指胡適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學書目》、梁啓超的《
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和吳宓的《西洋文學入門必讀書目》等。這些書目都開列于一九二三年。
〔5〕張之洞的《書目答問》 參看本卷第195頁注〔26〕。
〔6〕本間久雄 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早稻田大學教授。《新文學概論》有章錫琛中譯本,一九二五年八月商務印書館出版。
〔7〕廚川白村(1880—1923) 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京都帝大學教授。《苦悶的象征》是他的文藝論文集。
〔8〕《蘇俄的文藝論戰》 任桢輯譯,內收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四年間蘇聯瓦
斯基(a.
〔9〕這個比喻見于印度何種書籍,未詳。一八八八年(清光緒十四年)張赤山譯的伊索寓言《海妙喻·喪驢》中也有同樣內容的故事。
〔10〕進研究室 “五四”以後,胡適提出“進研究室”、“整理故”的主張,企圖誘使青年
離現實鬥爭。一九二四年間,魯迅曾多次寫文章批駁過,參看《墳·未有天才之前》等文。
〔11〕培那特蕭 即蕭伯納。他關于“讀書者”、“思索者”、“觀察者”的議論見于何種著作,未詳。(按英學者嘉勒爾說過類似的話,見魯迅譯日本鶴見襱輔《思想·山
·人物》中的《說旅行》。)
〔12〕勖本華爾 即叔本華。“腦子裏給別人跑馬”,可能指他的《讀書和書籍》中的這段話:“我們讀著的時候,別人卻替我們想。我們不過反複了這人的心的過程。……讀書時,我們的腦已非自己的活動地。這是別人的思想的戰場了。”
……《而已集》讀書雜談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革命時代的文學”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