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講幾句的話是就將這“革命時代的文學”算作題目。這學校是邀過我好幾次了,我總是推宕著沒有來。爲什麼呢?因爲我想,諸君的所以來邀我,大約是因爲我曾經做過幾篇小說,是文學家,要從我這裏聽文學。其實我並不是的,並不懂什麼。我首先正經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自然,因爲自己的嗜好,文學書是也時常看看的,不過並無心得,能說出于諸君有用的東西來。加以這幾年,自己在北京所得的經驗,對于一向所知道的前人所講的文學的議論,都漸漸的懷疑起來。那是開槍打殺學生的時候〔3〕罷,文禁也嚴厲了,我想: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呐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方法對付他們,這文學于人們又有什麼益呢?
在自然界裏也這樣,鷹的捕雀,不聲不響的是鷹,吱吱叫喊的是雀;貓的捕鼠,不聲不響的是貓,吱吱叫喊的是老鼠;結果,還是只會開口的被不開口的吃掉。文學家弄得好,做幾篇文章,也許能夠稱譽于當時,或者得到多少年的虛名罷,——譬如一個烈士的追悼會開過之後,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傳誦著誰的挽聯做得好:這實在是一件很穩當的買賣。
但在這革命地方的文學家,恐怕總喜歡說文學和革命是大有關系的,例如可以用這來宣傳,鼓吹,煽動,促進革命和完成革命。不過我想,這樣的文章是無力的,因爲好的文藝作品,向來多是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流露的東西;如果先挂起一個題目,做起文章來,那又何異于八〔4〕,在文學中並無價值,更說不到能否感動人了。
爲革命起見,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學”倒無須急急,革命人做出東西來,才是革命文學。所以,我想:革命,倒是與文章有關系的。革命時代的文學和平時的文學不同,革命來了,文學就變換彩。但大革命可以變換文學的
彩,小革命卻不,因爲不算什麼革命,所以不能變換文學的
彩。在此地是聽慣了“革命”了,江蘇浙江談到革命二字,聽的人都很害怕,講的人也很危險。其實“革命”是並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會才會改革,人類才會進步,能從原蟲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就因爲沒有一刻不在革命。生物學家告訴我們:“人類和猴子是沒有大兩樣的,人類和猴子是表兄弟。”但爲什麼人類成了人,猴子終于是猴子呢?這就因爲猴子不肯變化——它愛用四只腳走路。也許曾有一個猴子站起來,試用兩腳走路的罷,但許多猴子就說:“我們底祖先一向是爬的,不許你站!”咬死了。它們不但不肯站起來,並且不肯講話,因爲它守舊。人類就不然,他終于站起,講話,結果是他勝利了。現在也還沒有完。所以革命是並不稀奇的,凡是至今還未滅亡的民族,還都天天在努力革命,雖然往往不過是小革命。
大革命與文學有什麼影響呢?大約可以分開三個時候來說:
(一)大革命之前,所有的文學,大抵是對于種種社會狀態,覺得不平,覺得痛苦,就叫苦,鳴不平,在世界文學中關于這類的文學頗不少。但這些叫苦鳴不平的文學對于革命沒有什麼影響,因爲叫苦鳴不平,並無力量,壓迫你們的人仍然不理,老鼠雖然吱吱地叫,盡管叫出很好的文學,而貓兒吃起它來,還是不客氣。所以僅僅有叫苦鳴不平的文學時,這個民族還沒有希望,因爲止于叫苦和鳴不平。例如人們打官司,失敗的方面到了分發冤單的時候,對手就知道他沒有力量再打官司,事情已經了結了;所以叫苦鳴不平的文學等于喊冤,壓迫者對此倒覺得放心。有些民族因爲叫苦無用,連苦也不叫了,他們便成爲沈默的民族,漸漸更加衰頹下去,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就都沒有什麼聲音了!至于富有反抗,蘊有力量的民族,因爲叫苦沒用,他便覺悟起來,由哀音而變爲怒吼。怒吼的文學一出現,反抗就快到了;他們已經很憤怒,所以與革命爆發時代接近的文學每每帶有憤怒之音;他要反抗,他要複仇。蘇俄革命將起時,即有些這類的文學。但也有例外,如波蘭,雖然早有複仇的文學〔5〕,然而他的恢複,是靠著歐洲大戰的。
(二)到了大革命的時代,文學沒有了,沒有聲音了,因爲大家受革命流的鼓蕩,大家由呼喊而轉入行動,大家忙著革命,沒有閑空談文學了。還有一層,是那時民生凋敝,一心尋面包吃尚且來不及,那裏有心思談文學呢?守舊的人因爲受革命
流的打擊,氣得發昏,也不能再唱所謂他們底文學了。有人說:“文學是窮苦的時候做的”,其實未必,窮苦的時候必定沒有文學作品的,我在北京時,一窮,就到
借錢,不寫一個字,到薪俸發放時,才坐下來做文章。忙的時候也必定沒有文學作品,挑擔的人必要把擔子放下,才能做文章;拉車的人也必要把車子放下,才能做文章。大革命時代忙得很,同時又窮得很,這一部分人和那一部分人鬥爭,非先行變換現代社會底狀態不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做文章;
所以大革命時代的文學便只好暫歸沈寂了。
(三)等到大革命成功後,社會底狀態緩和了,大家底生活有余裕了,這時候就又産生文學。這時候底文學有二:一種文學是贊揚革命,稱頌革命,——讴歌革命,因爲進步的文學家想到社會改變,社會向前走,對于舊社會的破壞和新社會的建設,都覺得有意義,一方面對于舊製度的崩壞很高興,一方面對于新的建設來讴歌。另有一種文學是吊舊社會的滅亡——挽歌——也是革命後會有的文學。有些的人以爲這是“反革命的文學”,我想,倒也無須加以這麼大的罪名。
革命雖然進行,但社會上舊人物還很多,決不能一時變成新人物,他們的腦中滿藏著舊思想舊東西;環境漸變,影響到他們自身的一切,于是回想舊時的舒服,便對于舊社會眷念不已,戀戀不舍,因而講出很古的話,陳舊的話,形成這樣的文學。這種文學都是悲哀的調子,表示他心裏不舒服,一方面看見新的建設勝利了,一方面看見舊的製度滅亡了,所以唱起挽歌來。但是懷舊,唱挽歌,就表示已經革命了,如果沒有革命,舊人物正得勢,是不會唱挽歌的。
不過中沒有這兩種文學——對舊製度挽歌,對新製度讴歌;因爲中
革命還沒有成功,正是青黃不接,忙于革命的時候。不過舊文學仍然很多,報紙上的文章,幾乎全是舊式。我想,這足見中
革命對于社會沒有多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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