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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集》讀書雜談

魯迅作品

  因爲知用中學的先生們希望我來演講一回,所以今天到這裏和諸君相見。不過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講。忽而想到學校是讀書的所在,就隨便談談讀書。是我個人的意見,姑且供諸君的參考,其實也算不得什麼演講。

  說到讀書,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書來讀就是了,但是並不這樣簡單。至少,就有兩種:一是職業的讀書,一是嗜好的讀書。所謂職業的讀書者,譬如學生因爲升學,教員因爲要講功課,不翻翻書,就有些危險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諸君之中一定有些這樣的經驗,有的不喜歡算學,有的不喜歡博物〔3〕,然而不得不學,否則,不能畢業,不能升學,和將來的生計便有妨礙了。我自己也這樣,因爲做教員,有時即非看不喜歡看的書不可,要不這樣,怕不久便會于飯碗有妨。

  我們習慣了,一說起讀書,就覺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實這樣的讀書,和木匠的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並沒有什麼分別,並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你愛做的事,偏不給你做,你不愛做的,倒非做不可。這是由于職業和嗜好不能合一而來的。倘能夠大家去做愛做的事,而仍然各有飯吃,那是多麼幸福。但現在的社會上還做不到,所以讀書的人們的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強強的,帶著苦痛的爲職業的讀書。

  現在再講嗜好的讀書罷。那是出于自願,全不勉強,離開了利害關系的。——我想,嗜好的讀書,該如愛打牌的一樣,天天打,夜夜打,連續的去打,有時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來之後還是打。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並不在贏錢,而在有趣。牌有怎樣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聽得愛賭的人說,它妙在一張一張的摸起來,永遠變化無窮。我想,凡嗜好的讀書,能夠手不釋卷的原因也就是這樣。他在每一葉每一葉裏,都得著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擴大精神,增加智識的,但這些倒都不計及,一計及,便等于意在贏錢的博徒了,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不過我的意思,並非說諸君應該都退了學,去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去,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也許終于不會到,至多,將來可以設法使人們對于非做不可的事發生較多的興味罷了。我現在是說,愛看書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書,即課外的書,不要只將課內的書抱住。但請不要誤解,我並非說,譬如在guo文講堂上,應該在抽屜裏暗看《紅樓夢》之類;乃是說,應做的功課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毫不相幹的,也要泛覽。譬如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個在那裏研究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樣子,對于別人,別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現在中guo有一個大毛病,就是人們大概以爲自己所學的一門是最好,最妙,最要緊的學問,而別的都無用,都不足道的,弄這些不足道的東西的人,將來該當餓死。

  其實是,世界還沒有如此簡單,學問都各有用chu,要定什麼是頭等還很難。也幸而有各式各樣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學家,到chu所講的不是“文學的分類”便是“詩之構造”,那倒反而無聊得很了。

  不過以上所說的,是附帶而得的效果,嗜好的讀書,本人自然並不計及那些,就如遊公園似的,隨隨便便去,因爲隨隨便便,所以不吃力,因爲不吃力,所以會覺得有趣。如果一本書拿到手,就滿心想道,“我在讀書了!”“我在用功了!”

  那就容易疲勞,因而減掉興味,或者變成苦事了。

  我看現在的青年,爲興味的讀書的是有的,我也常常遇到各樣的詢問。此刻就將我所想到的說一點,但是只限于文學方面,因爲我不明白其他的。

  第一,是往往分不清文學和文章。甚至于已經來動手做批評文章的,也免不了這毛病。其實粗粗的說,這是容易分別的。研究文章的曆史或理論的,是文學家,是學者;做做詩,或戲曲小說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時候所謂文人,此刻所謂創作家。創作家不妨毫不理會文學史或理論,文學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詩。然而中guo社會上還很誤解,你做幾篇小說,便以爲你一定懂得小說概論,做幾句新詩,就要你講詩之原理。我也嘗見想做小說的青年,先買小說法程和文學史來看。據我看來,是即使將這些書看爛了,和創作也沒有什麼關系的。

  事實上,現在有幾個做文章的人,有時也確去做教授。但這是因爲中guo創作不值錢,養不活自己的緣故。聽說美guo小名家的一篇中篇小說,時價是二千美金;中guo呢,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短篇寄給大書鋪,每篇賣過二十元。當然要尋別的事,例如教書,講文學。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靜的,而創作須情感,至少總得發點熱,于是忽冷忽熱,弄得頭昏,——這也是職業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chu。苦倒也罷了,結果還是什麼都弄不好。那證據,是試翻世界文學史,那裏面的人,幾乎沒有兼做教授的。

  還有一種壞chu,是一做教員,未免有顧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暢所慾言。這或者有人要反駁:那麼,你暢所慾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然而這是事前的風涼話,一到有事,不知不覺地他也要從衆來攻擊的。而教授自身,縱使自以爲怎樣放達,下意識裏總不免有架子在。所以在外guo,稱爲“教授小說”的東西倒並不少,但是不大有人說好,至少,是總難免有令大發煩的炫學的地方。

  所以我想,研究文學是一件事,做文章又是一件事。

  第二,我常被詢問:要弄文學,應該看什麼書?這實在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先前也曾有幾位先生給青年開過一大篇書目〔4〕。但從我看來,這是沒有什麼用chu的,因爲我覺得那都是開書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書目。我以爲倘要弄舊的呢,倒不如姑且靠著張之洞的《書目答問》〔5〕去摸門徑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學,則自己先看看各種的小本子,如本間久雄的《新文學概論》〔6〕,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7〕,瓦lang斯基們的《蘇俄的文藝論戰》〔8〕之類,然後自己再想想,再博覽下去。因爲文學的理論不像算學,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議論很紛歧。如第三種,便是俄guo的兩派的爭論,——我附帶說一句,近來聽說連俄guo的小說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見“俄”字就吃驚,其實蘇俄的新創作何嘗有人紹介,此刻譯出的幾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邊都已經被看作反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藝作品呢,則先看幾種名家的選本,從中覺得誰的作品自己最愛看,然後再看這一個作者的專集,然後再從文學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

  倘要知道得更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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