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說的幾句話陶元慶〔2〕君繪畫的展覽,我在北京所見的是第一回。記得那時曾經說過這樣意思的話〔3〕:他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來寫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
向來的魂靈——要字面免得流于玄虛,則就是:民族
。
我覺得我的話在上海也沒有改正的必要。
中現今的一部份人,確是很有些苦悶。我想,這是古
的青年的遲暮之感。世界的時代思
早已六面襲來,而自己還拘禁在三千年陳的桎梏裏。于是覺醒,掙紮,反叛,要出而參與世界的事業——我要範圍說得小一點:文藝之業。倘使中
之在世界上不算在錯,則這樣的情形我以爲也是對的。
然而現在外面的許多藝術界中人,已經對于自然反叛,將自然割裂,改造了。而文藝史界中人,則舍了用慣的向來以爲是“永久”的舊尺,另以各時代各民族的固有的尺,來量各時代各民族的藝術,于是向埃及墳中的繪畫贊歎,對黑人刀柄上的雕刻點頭,這往往使我們誤解,以爲要再回到舊日的桎梏裏。而新藝術家們勇猛的反叛,則震驚我們的耳目,又往往不能不感服。但是,我們是遲暮了,並未參與過先前的事業,于是有時就不過敬謹接收,又成了一種可敬的身外的新桎梏。
陶元慶君的繪畫,是沒有這兩重桎梏的。就因爲內外兩面,都和世界的時代思合流,而又並未梏亡中
的民族
。
我于藝術界的事知道得極少,關于文字的事較爲留心些。
就如白話,從中,更就世所謂“歐化語”來說罷。有人斥道:你用這樣的語
,可惜皮膚不白,鼻梁不高呀!誠然,這教訓是嚴厲的。但是,皮膚一白,鼻梁一高,他用的大概是歐文,不是歐化語
了。正唯其皮不白,鼻不高而偏要“的呵嗎呢”,並且一句裏用許多的“的”字,這才是爲世诟病的今日的中
的我輩。
但我並非將歐化文來比擬陶元慶君的繪畫。意思只在說:
他並非“之乎者也”,因爲用的是新的形和新的;而又不是“yes”“no”,因爲他究竟是中
人。所以,用密達尺〔4〕來量,是不對的,但也不能用什麼漢朝的慮傂尺〔5〕或清朝的營造尺〔6〕,因爲他又已經是現今的人。我想,必須用存在于現今想要參與世界上的事業的中
人的心裏的尺來量,這才懂得他的藝術。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魯迅于上海記。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上海《時事新報》副刊《青光》。
〔2〕陶元慶(1893—1929) 字璇卿,浙江紹興人,美術家。曾任浙江臺州第六中學、上海立達學園、杭州美術專科學校教員。魯迅前期著譯《彷徨》、《朝花夕拾》、《墳》、《苦悶的象征》等書的封面都由他作畫。
〔3〕作者在陶元慶第一回繪畫展覽時所說的話,即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六日所作的《“陶元慶氏西洋繪畫展覽會目錄”序》(收入《集外集拾遺》)。
〔4〕密達尺 法長度單位 metre 的音譯,一譯米突。後來爲大多數
家所采用,通稱爲“米”。
〔5〕慮傂尺 東漢章帝建初六年(81)所造的一種銅尺。
〔6〕營造尺 清朝工部營造工程中所用的尺子,也稱“部尺”,當時用作標准的長度單位。
《而已集》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盧梭和胃口”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