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一月間我曾去過一回香港〔2〕,因爲跌傷的腳還未全好,不能到街上去閑走,演說一了,匆匆便歸,印象淡薄得很,也早已忘卻了香港了。今天看見《語絲》一三七期上辰江先生的通信〔3〕,忽又記得起來,想說幾句話來湊熱鬧。
我去講演〔4〕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幹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
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
從廣州往香港時,在船上還自遇見一樁笑話。有一個船員,不知怎地,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給我十分擔心。他以爲我的赴港,說不定會遭謀害;我遙遙地跑到廣東來教書,而無端橫死,他——廣東人之一——也覺得抱歉。于是他忙了一路,替我計畫,禁止上陸時如何
身,到埠捕拿時如何避免。到埠後,既不禁止,也不捕拿,而他還不放心,臨別時再三叮囑,說倘有危險,可以避到什麼地方去。
我雖然覺得可笑,但我從真心裏十分感謝他的好心,記得他的認真的臉相。
三天之後,平安地出了香港了,不過因爲攻擊粹,得罪了若幹人。現在回想起來,像我們似的人,大危險是大概沒有的。不過香港總是一個畏途。這用小事情便可以證明。即如今天的香港《循環日報》〔5〕上,有這樣兩條瑣事:
k陳被控竊去蕪湖街一百五十七號地下布褲一條,昨由史司判笞十二藤雲。
k昨晚夜深,石塘嘴有兩西裝男子,……遇一英警上前執行搜身。該西裝男子用英語對之。該英警不理會,且警以bbb。于是雙方纏上警署。……
第一條我們一目了然,知道中人還在那裏被抽藤條。
“司”當是“藩司”“臬司”〔6〕之“司”,是官名;史者,姓也,英人的。港報上所謂“政府”,“警司”之類,往往是指英
的而言,不看慣的很容易誤解,不如上海稱爲“捕房”之分明。
第二條是“搜身”的糾葛,在香港屢見不鮮。但三個方圍不知道是甚麼。何以要避忌?恐怕不是好的事情。這bbb似乎是因爲西裝和英語而得的;英警嫌惡這兩件:這是主人的言語和服裝。顔之推以爲學鮮卑語,彈琵琶便可以生存的時代〔7〕,早已過去了。
在香港時遇見一位某君,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他自述曾因受屈,向英官申辯,英官無話可說了,但他還是輸。那最末是得到嚴厲的訓斥,道:“總之是你錯的:因爲我說你錯!”
帶著書籍的人也困難,因爲一不小心,會被指爲“危險文件”的。這“危險”的界說,我不知其詳。總之一有嫌疑,便麻煩了。人先關起來,書去譯成英文,譯好之後,這才審判。而這“譯成英文”的事先就可怕。我記得蒙古人“入主中夏”時,裁判就用翻譯。一個和尚去告狀追債,而債戶商同通事,將他的狀子改成自願焚身了。官說道好;于是這和尚便被推入烈火中。
〔8〕我去講演的時候也偶然提起元朝,聽說頗爲“x司”所不悅,他們是的確在研究中的經史的。
但講講元朝,不但爲“政府”的“x司”所不悅,且亦爲有些“同胞”所不歡。我早知道不穩當,總要受些報應的。果然,我因爲謹避“學者”〔9〕,搬出中山大學之後,那邊的《工商報》〔10〕上登出來了,說是因爲“清”〔11〕,已經逃走。後來,則在《循環日報》上,以講文學爲名,提起我的事,說我原是“《晨報副刊》特約撰述員”〔12〕,現在則“到了漢口”〔13〕。我知道這種宣傳有點危險,意在說我先是研究系的好友,現是共産
的同道,雖不至于“槍終路寢”〔14〕,益
大概總不會有的,晦氣點還可以因此被關起來。便寫了一封信去更正:
“在六月十日十一日兩天的《循環世界》裏,看見徐丹甫先生的一篇《北京文藝界之分門別戶》。各人各有他的眼光,心思,手段。他耍他的,我不想來多嘴。但其中有關于我的三點,我自己比較的清楚些,可以請爲更正,即:
“一,我從來沒有做過《晨報副刊》的‘特約撰述員’。
“二,陳大悲〔15〕被攻擊後,我並未停止投稿。
“三,我現仍在廣州,並沒有‘到了漢口’。”
從發信之日到今天,算來恰恰一個月,不見登出來。“總之你是這樣的:因爲我說你是這樣”罷。幸而還有內地的《語絲》;否則,“十二藤”,“bbb”,那裏去訴苦!
我現在還有時記起那一位船上的廣東朋友,雖然神經過敏,但怕未必是無病呻吟。他經驗多。
若夫“香江”(案:蓋香港之雅稱)之于粹,則確是正在大振興而特振興。如六月二十五日《循環日報》“昨日下午督憲府茶會”條下,就說:
“(上略)賴濟熙太史即席演說,略謂大學堂漢文專科異常重要,中舊道德與乎
粹所關,皆不容緩視,若不貫徹進行,深爲可惜,(中略)周壽臣爵士亦演說漢文之宜見重于當世,及漢文科學之重要,關系
家與個人之榮辱等語,後督憲以華語演說,略謂華人若不通漢文爲第一可惜,若以華人而中英文皆通達,此後中英感情必更融洽,故大學漢文一科,非常重要,未可以等閑視之雲雲。(下略)”我又記得還在報上見過一篇“金製軍〔16〕”的關于
粹的演說,用的是廣東話,看起來頗費力;又以爲這“金製軍”是前清遺老,遺老的議論是千篇一律的,便不去理會它了。現在看了辰江先生的通信,才知道這“金製軍”原來就是“港督”金文泰,大英
人也。大驚失
,趕緊跳起來去翻舊報。
運氣,在六月二十八日這張《循環日報》上尋到了。因爲這是中粹不可不振興的鐵證,也是將來“中
學振興史”的貴重史料,所以毫不刪節,並請廣東朋友校正誤字(但末尾的四句集《文選》句,因爲不能懸揣“金製軍”究竟如何說法,所以不敢妄改),剪貼于下,加以略注,希《語絲》記者以
學前途爲重,予以排印,至紉公誼〔17〕:
k六月二十四號督轅茶會金製軍演說詞列位先生,提高中文學業,周爵紳,賴太史,今日已經發揮盡致,毋庸我詳細再講咯,我對于呢件事,覺得有三種不能不辦嘅原因,而家想同列位談談,(第一)
系中人要顧全自己祖
學問呀,香港地方,華人居民,最占多數,香港大學學生,華人子弟,亦系至多,如果在呢間大學,徒然側重外
科學文字,對于中
曆代相傳嘅大道宏經,反轉當作等閑,視爲無足輕重嘅學業,豈唔系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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