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魯迅>>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魯迅作品

  

一 解題

  《語絲》五七期上語堂②先生曾經講起“費厄潑賴”(fair play)③,以爲此種精神在中guo最不易得,我們只好努力鼓勵;又謂不“打落shui狗”,即足以補充“費厄潑賴”的意義。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這字的函義究竟怎樣,如果不“打落shui狗”也即這種精神之一ti,則我卻很想有所議論。但題目上不直書“打落shui狗”者,乃爲回避觸目起見,即並不一定要在頭上強裝“義角”④之意。總而言之,不過說是“落shui狗”未始不可打,或者簡直應該打而已。

二 論“落shui狗”有三種,大都在可打之列

  今之論者,常將“打死老虎”與“打落shui狗”相提並論,以爲都近于卑怯⑤。我以爲“打死老虎”者,裝怯作勇,頗含滑稽,雖然不免有卑怯之嫌,卻怯得令人可愛。至于“打落shui狗”,則並不如此簡單,當看狗之怎樣,以及如何落shui而定。考落shui原因,大概可有三種:(1)狗自己失足落shui者,(2)別人打落者,(3)qin自打落者。倘遇前二種,便即附和去打,自然過于無聊,或者竟近于卑怯;但若與狗奮戰,qin手打其落shui,則雖用竹竿又在shui中從而痛打之,似乎也非已甚,不得與前二者同論。

  聽說剛勇的拳師,決不再打那已經倒地的敵手,這實足使我們奉爲楷模。但我以爲尚須附加一事,即敵手也須是剛勇的鬥士,一敗之後,或自愧自悔而不再來,或尚須堂皇地來相報複,那當然都無不可。而于狗,卻不能引此爲例,與對等的敵手齊觀,因爲無論它怎樣狂嗥,其實並不解什麼“道義”;況且狗是能浮shui的,一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聳身一搖,將shui點灑得人們一身一臉,于是夾著尾巴逃走了。但後來xing情還是如此。老實人將它的落shui認作受洗,以爲必已忏悔,不再出而咬人,實在是大錯而特錯的事。

  總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覺得都在可打之列,無論它在岸上或在shui中。

三 論叭兒狗尤非打落shui裏,又從而打之不可

  叭兒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卻稱爲西洋狗了,但是,聽說倒是中guo的特産,在萬guo賽狗會裏常常得到金獎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幾匹是咱們中guo的叭兒狗。這也是一種guo光。但是,狗和貓不是仇敵麼?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⑥似的臉來。因此也就爲闊人,太監,太太,小jie們所鍾愛,種子綿綿不絕。它的事業,只是以伶俐的皮毛獲得貴人豢養,或者中外的娘兒們上街的時候,脖子上拴了細鏈于跟在腳後跟。

  這些就應該先行打它落shui,又從而打之;如果它自墜入shui,其實也不妨又從而打之,但若是自己過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爲之歎息。叭兒狗如可寬容,別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爲它們雖然非常勢利,但究竟還有些像狼,帶著野xing,不至于如此騎牆。

  以上是順便說及的話,似乎和本題沒有大關系。

四 論不“打落shui狗”是誤人子弟的

  總之,落shui狗的是否該打,第一是在看它爬上岸了之後的態度。

  狗xing總不大會改變的,假使一萬年之後,或者也許要和現在不同,但我現在要說的是現在。如果以爲落shui之後,十分可憐,則害人的動物,可憐者正多,便是霍亂病菌,雖然生殖得快,那xing格卻何等地老實。然而醫生是決不肯放過它的。

  現在的官僚和土紳士或洋紳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說是赤化,是共産;民guo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說康dang,後是說革dang⑦,甚至于到官裏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榮,但也未始沒有那時所謂“以人血染紅頂子”⑧之意。可是革命終于起來了,一群臭架子的紳士們,便立刻皇皇然若喪家之狗,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革命dang也一派新氣,——紳士們先前所深惡痛絕的新氣,“文明”得可以;說是“鹹與維新”⑨了,我們是不打落shui狗的,聽憑它們爬上來罷。于是它們爬上來了,伏到民guo二年下半年,二次革命⑩的時候,就突出來幫著袁世凱咬死了許多革命人,中guo又一天一天沈入黑暗裏,一直到現在,遺老不必說,連遺少也還是那麼多。這就因爲先烈的好心,對于鬼蜮的慈悲,使它們繁殖起來,而此後的明白青年,爲反抗黑暗計,也就要花費更多更多的氣力和生命。

  秋瑾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後暫時稱爲“女俠”,現在是不大聽見有人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鄉就到了一個都督,——等于現在之所謂督軍,——也是她的同志:王金發⑿。他捉住了殺害她的謀主⒀,調集了告密的案卷,要爲她報仇。然而終于將那謀主釋放了,據說是因爲已經成了民guo,大家不應該再修舊怨罷。但等到二次革命失敗後,王金發卻被袁世凱的走狗槍決了,與有力的是他所釋放的殺過秋瑾的謀主。

  這人現在也已“壽終正寢”了,但在那裏繼續跋扈出沒著的也還是這一流人,所以秋瑾的故鄉也還是那樣的故鄉,年複一年,絲毫沒有長進。從這一點看起來,生長在可爲中guo模範的名城⒁裏的楊蔭榆⒂女士和陳西滢先生,真是洪福齊天。

五 論塌臺人物不當與“落shui狗”相提並論

  “犯而不校”⒃是恕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⒄是直道。中guo最多的卻是枉道:不打落shui狗,反被狗咬了。但是,這其實是老實人自己討苦吃。

  俗語說:“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也許太刻薄一點罷,但仔細想來,卻也覺得並非唆人作惡之談,乃是歸納了許多苦楚的經曆之後的警句。譬如不打落shui狗說,其成因大概有二:一是無力打;二是比例錯。前者且勿論;後者的大錯就又有二:一是誤將塌臺人物和落shui狗齊觀,二是不辨塌臺人物又有好有壞,于是視同一律,結果反成爲縱惡。即以現在而論,因爲政局的不安定,真是此起彼伏如轉輪,壞人靠著冰山,恣行無忌,一旦失足,忽而乞憐,而曾經qin見,或qin受其噬齧的老實人,乃忽以“落shui狗”視之,不但不打,甚至于還有哀矜之意,自以爲公理已伸,俠義這時正在我這裏。殊不知它何嘗真是落shui,巢窟是早已造好的了,食料是早經儲足的了,並且都在租界裏。雖然有時似乎受傷,其實並不,至多不過是假裝跛腳,聊以引起人們的恻隱之心,可以從容避匿罷了。他日複來,仍舊先咬老實人開手,“投石下井”⒅,無所不爲,尋起原因來,一部分就正因爲老實人不“打落shui狗”之故。所以,要是說得苛刻一點,也就是自家掘坑自家埋,怨天尤人,全是錯誤的。

六 論現在還不能一味“費厄”

  仁人們或者要問:那麼,我們竟不要“費厄潑賴”……

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