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魯迅>華蓋集>通訊

《華蓋集》通訊

魯迅作品

  

  旭生〔2〕先生:

  前天收到《猛進》〔3〕第一期,我想是先生寄來的,或者是玄伯〔4〕先生寄來的。無論是誰寄的,總之:我謝謝。

  那一期裏有論市政的話,使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幹的事來。我現在住在一條小胡同裏,這裏有所謂土車者,每月收幾吊錢,將煤灰之類搬出去。搬出去怎麼辦呢?就堆在街道上,這街就每日增高。有幾所老房子,只有一半露出在街上的,就正在豫告著別的房屋的將來。我不知道什麼緣故,見了這些人家,就像看見了中guo人的曆史。

  姓名我忘記了,總之是一個明末的遺民,他曾將自己的書齋題作“活埋庵”。

  〔5〕誰料現在的北京的人家,都在建造“活埋庵”,還要自己拿出建造費。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滿車的“祖傳”,“老例”,“guo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強聒不舍”〔6〕,也許是一個葯方罷,但據我所見,則有些人們——

  甚至于竟是青年——的論調,簡直和“戊戌政變”〔7〕時候的反對改革者的論調一模一樣。你想,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豈不可怕。大約guo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cao,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guo民,豈非正是如此的麼?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guo民的代表。

  我想,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8〕。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爲除此沒有別的法。而且還是准備“思想革命”的戰士,和目下的社會無關。待到戰士養成了,于是再決勝負。我這種迂遠而且渺茫的意見,自己也覺得是可歎的,但我希望于《猛進》的,也終于還是“思想革命”。

  魯迅。三月十二日。

  魯迅先生:

  你所說底“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誠哉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人類思想裏面,本來有一種惰xing的東西,我們中guo人的惰xing更深。惰xing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聽天任命和中庸的空氣打不破,我guo人的思想,永遠沒有進步的希望。

  你所說底“講話和寫文章,似乎都是失敗者的征象。

  正在和運命惡戰的人,顧不到這些。”實在是最痛心的話。

  但是我覺得從另外一方面看,還有許多人講話和寫文章,還可以證明人心的沒有全死。可是這裏需要有分別,必需要是一種不平的呼聲,不管是冷嘲或熱罵,才是人心未全死的證驗。如果不是這樣,換句話說,如果他的文章裏面,不用很多的“!”,不管他說的寫的怎麼樣好聽,那人心已經全死,亡guo不亡guo,倒是第二個問題。

  “思想革命”,誠哉是現在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但是我總覺得《語絲》,《現代評論》和我們的《猛進》,就是合起來,還負不起這樣的使命。我有兩種希望:第一希望大家集合起來,辦一個專講文學思想的月刊。裏面的內容,shui平線並無庸過高,破壞者居其六七,介紹新者居其三四。這樣一來,大學或中學的學生有一種消閑的良友,與思想的進步上,總有很大的裨益。我今天給適之先生略談幾句,他說現在我們辦月刊很難,大約每月出八萬字,還屬可能,如若想出十一二萬字,就幾乎不可能。我說你又何必拘定十一二萬字才出,有七八萬就出七八萬,即使再少一點,也未嘗不可,要之有它總比沒有它好的多。這是我第一個希望。第二我希望有一種通俗的小日報。現在的《第一小報》,似乎就是這一類的。

  這個報我只看見三兩期,當然無從批評起,但是我們的印象:第一,是篇幅太小,至少總要再加一半才敷用;第二,這種小報總要記清是爲民衆和小學校的學生看的。所以思想雖需要極新,話卻要寫得極淺顯。所有專門術語和新名詞,能躲避到什麼步田地躲到什麼步田他。《第一小報》對于這一點,似還不很注意。這樣良好的通俗小日報,是我第二種的希望。拉拉雜雜寫來,漫無倫敘。你的意思以爲何如?

  徐炳昶。三月十六日。

  旭生先生:

  給我的信旱看見了,但因爲瑣瑣的事情太多,所以到現在才能作答。

  有一個專講文學思想的月刊,確是極好的事,字數的多少,倒不算什麼問題。第一爲難的卻是撰人,假使還是這幾個人,結果即還是一種增大的某周刊或合訂的各周刊之類。況且撰人一多,則因爲希圖保持內容的較爲一致起見,即不免有互相牽就之chu,很容易變爲和平中正,吞吞吐吐的東西,而無聊之狀于是乎可掬。現在的各種小周刊,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se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在現在,我倒只希望這類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標小異大同,將來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聯合戰線,效力或者也不見得小。但目下倘有我所未知的新的作家起來,那當然又作別論。

  通俗的小日報,自然也緊要的;但此事看去似易,做起來卻很難。我們只要將《第一小報》〔9〕與《群強報》〔10〕之類一比,即知道實與民意相去太遠,要收獲失敗無疑。民衆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11〕而《第一小報》卻向他們去講“常識”,豈非悖謬。教書一久,即與一般社會睽離,無論怎樣熱心,做起事來總要失敗。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學者的良心,有市儈的手段,但這類人才,怕教員中間是未必會有的。我想,現在沒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其實中guo並沒有俄guo之所謂智識階級,此事說起來話太長,姑且從衆這樣說——

  一面先行設法,民衆俟將來再談。而且他們也不是區區文字所能改革的,曆史通知過我們,清兵入關,禁纏足,要垂辮〔12〕,前一事只用文告,到現在還是放不掉,後一事用了別的法,到現在還在拖下來。

  單爲在校的青年計,可看的書報實在太缺乏了,我覺得至少還該有一種通俗的科學雜志,要淺顯而且有趣的。可惜中guo現在的科學家不大做文章,有做的,也過于高深,于是就很枯燥。現在要brehm〔13〕的講動物生活,fabre〔14〕的講昆蟲故事似的有趣,並且cha許多圖畫的;但這非有一個大書店擔任即不能印。至于作文者,我以爲只要科學家肯放低手眼,再看看文藝書,就夠了。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chao〔15〕,毀了事情頗不少。學者多勸人踱進研究室,文人說最好是搬入藝術之宮,直到……

華蓋集通訊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通訊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