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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0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10章上一小節]見七架咱們的轟炸機,好大個兒!翅兒上畫著青天白日,清楚極了!”人家在他的剃刀威脅之下,誰也不敢分辯。

  小崔哼唧著小曲,把車拉出去。到車口,他依然廣播著他看見了中guo飛機。在路上,看到日本兵,他揚著點臉飛跑;跑出相當的遠,他高聲的宣布:“全殺死你們忘八日的!”而後,把咱們的飛機飛過天空的事,告訴給坐車的人。

  李四爺許久也沒應下活來——城外時時有炮聲,有幾天連巡警都罷了崗,誰還敢搬家呢。今天,他應下一檔兒活來,不是搬家,而是出殡。他的本行是“窩脖兒”,到了晚年,他也應喪事;他既會穩當的捆紮與挪移箱匣桌椅,當然也能沒有失閃的調動棺材。在護guo寺街口上,棺材上了杠。一把紙錢象大白蝴蝶似的飛到空中,李四爺的尖銳清脆的聲音喊出:

  “本家兒賞錢八十吊啊!”擡杠的人們一齊喊了聲“啊!”李四爺,穿著孝袍,精神百倍的,手裏打著響尺①,好象把滿懷的顧慮與牢騒都忘了。

  李四大ma在小羊圈口上,站得緊靠馬路邊,爲是看看丈夫領殡——責任很重的事——的威風。擦了好幾把眼,看見了李四爺,她含笑的說了聲:“看這個老東西!”

  棚匠劉師傅也有了事作。警察們通知有天棚的人家,趕快把棚席拆掉。警察們沒有告訴大家拆棚的理由,可是大家都猜到這是日本鬼子怕中央的飛機來轟炸;席棚是容易起火的。劉師傅忙著出去拆棚。高高的站在房上,他希望能看到咱們的飛機。

  小文夫婦今天居然到院中來調嗓子,好象已經不必再含羞帶愧的作了。

  連四號的馬老寡婦也到門口來看看。她最膽小,自從蘆溝橋響了炮,她就沒邁過街門的門坎。她也不許她的外孫——十九歲的程長順——去作生意,唯恐他有什麼失閃。她的頭發已完全白了,而渾身上下都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手指上還①響尺,舊社會出殡起杠時,一個人用兩根尺樣長的木器,擊響聲。

  戴著四十年前的式樣的,又重又大的,銀戒指。她的相貌比李四ma還更和善;心理也非常的慈祥,和李四ma差不多。可是,她在行動上,並不象李四ma那樣積極,活躍,因爲自從三十五歲她就守寡,不能不沈穩謹慎一些。

  她手中有一點點積蓄,可是老不露出來。過日子,她極儉省,並且教她的外孫去作小生意。外孫程長順在八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就跟著外婆。他的頭很大,說話有點囔鼻,象患著長期傷風似的。因爲頭大,而說話又嗚囔嗚囔的,所以帶著點傻相;其實他並不傻。外婆對他很好,每飯都必給他弄點油shui,她自己可永遠吃素。在給他選擇個職業的時候,外婆很費了一番思索;結果是給他買了一架舊留聲機和一兩打舊唱片子,教他到後半天出去轉一轉街。長順非常喜歡這個營業,因爲他自己喜歡唱戲。他的營業也就是消遣。他把自己所有的唱片上的戲詞與腔調都能唱上來。遇到片子殘破,中間斷了一點的時候,他會自己用嘴哼唧著給補充上。有時候,在給人家唱完半打或一打片子之後,人家還特煩他大聲的唱幾句。他說話時雖嗚囔嗚囔的,唱起來可並不這樣;反之,正因爲他的鼻子的關系,他的歌唱的尾音往往收入鼻腔,聽起來很深厚有力。他的生意很不錯,有幾條街的人們專等著他,而不照顧別人。他的囔鼻成了他的商標。他的志願是將來能登臺去唱黑頭,因他的腦袋既大,而又富于鼻音。

  這一程子,長順悶得慌極了!外婆既不許他出去轉街,又不准他在家裏開開留聲機。每逢他剛要把機器打開,外婆就說:“別出聲兒呀,長順,教小日本兒,聽見還了得!”

  今天,長順告訴外婆:“不要緊了,我可以出去作買賣啦!

  上海也打上了,咱們的飛機,一千架,出去炸日本鬼子!咱們准得打勝!上海一打勝,咱們北平就平安了!”

  外婆不大信長順的話,所以大著膽子qin自到門外調查一下;倒仿佛由門外就能看到上海似的。

  老太太的白發,在陽光下,發著一圈兒銀光。大槐樹的綠se照在她的臉上,給皮膚上的黃亮光兒減去一些,有皺紋的地方都畫上一些暗淡的細道兒。胡同裏沒有行人,沒有動靜,她獨自立了一會兒,慢慢的走回屋中去。

  “怎樣?外婆!”長順急切的問。

  “倒沒有什麼,也許真是平安了!”

  “上海一開仗,咱們准打勝!外婆你信我的話,准保沒錯兒!”長順開始收拾工具,准備下午出去作生意。

  全胡同中,大家都高興,都准備著迎接勝利,只有冠曉荷心中不大痛快。他的事情還沒有眉目。假若事情已定,他大可以馬上去渾shui摸魚,管什麼上海開仗不開仗。但是,事情既沒決定,而上海已經在抗戰,萬一中guo打勝,他豈不是沒打到狐狸而弄來一屁gu臊?他很不痛快的決定這兩天暫時停止活動,看看風se再說。

  大赤包可深不以爲然:“你怎麼啦?事情剛開頭兒,你怎麼懈了勁兒呢?上海打仗?關咱們什麼屁事?憑南京那點兵就打得過日本?笑話!再有六個南京也不行!”大赤包差不多象中了邪。她以爲後半世的産業與享受都憑此一舉,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湊巧,六號住的丁約翰回來了。丁約翰的父qin是個基督徒,在庚子年被義和團給殺了。父qin殉道,兒子就得到洋人的保護;約翰從十三歲就入了“英guo府”作打雜兒的。漸漸的,他升爲擺臺的,現在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雖然擺臺的不算什麼很高貴的職業,可是由小羊圈的人們看來,丁約翰是與衆不同的。他自己呢也很會吹噓,一提到身家,他便告訴人家他是世襲基督徒,一提到職業,他便聲明自己是在英guo府作洋事——他永遠管使館叫作“府”,因爲“府”只比“宮”次一等兒。他在小羊圈六號住三間正房,並不象孫七和小崔們只住一間小屋。他的三間房都收拾得很幹淨,而且頗有些洋擺設:案頭上有許多內容一樣而封面不同的洋書——四福音書和聖詩;櫥子裏有許多殘破而能將就使用的啤酒杯,香槟杯,和各式樣的玻璃瓶與咖啡盒子。論服裝,他也有特異之chu,他往往把舊西服上身套在大衫上當作馬褂——當然是洋馬褂。

  在全胡同裏,他只與冠家有來往。這因爲:第一,他看不起別的人家,而大家也並不怎麼特別尊敬他,所以彼此兩便,不必往來;第二,他看得起冠家,而冠家也能欣賞他的洋氣,這已經打下友誼的基礎,再加上,他由“府”裏拿出來的一點黃油,咖啡,或真正的牛津橙子醬什麼的,只有冠家喜歡要,懂得它們是多麼地道,所以雙方就更多了一些關系——他永遠把這類的洋貨公道的賣給冠家。

  這次,他只帶來半瓶蘇格蘭的灰se奇酒,打算白送給冠先生。

  假若丁約翰是在隨便的一家西餐館擺臺,大赤包必定不會理會他,即使他天天送來黃油與罐頭。丁約翰是在英guo府擺臺,這就大有文章了。假若宮裏的太監本來是殘廢的奴役,而因在皇宮裏的關系被人另眼看待,那麼,大赤包理當另眼看待丁約翰。她覺得丁約翰本人與丁約翰所拿來的東西,都不足爲奇,值得注意的倒是“英guo府”那三個有聲勢的字。丁約翰來自英guo府,那些東西來自英guo府,這教大赤包感到冠家與英guo使館有了聯系,一點可驕傲的聯系!每逢她給客人拿出咖啡或果醬的時候,她必要再三的說明:“這是由英guo府拿出來的!”“英guo府”三個字仿佛粘在了她的口中,象口香糖似的那麼甜美。

  見丁約翰提著酒瓶進來,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當時所能搬運到臉上的笑意全搬運上來:“喲!丁約翰!”她也非常喜歡“約翰”這兩個字。雖然它們不象“英guo府”那麼堂皇雄偉,可是至少也可以與“沙丁魚”“灰se奇酒”並駕齊驅的含有洋味。

  丁約翰,四十多歲,臉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眼睛永遠不敢平視,而老向人家的手部留意,好象人們的手裏老拿著刀叉似的。聽見大赤包qin熱的叫他,他只從眼神上表示了點笑意——在英guo府住慣了,他永遠不敢大聲的說笑。

  “拿著什麼?”大赤包問。

  “灰se奇!送給你的,冠太太!”

  “送?”她的心裏顫動了一下。她頂喜歡小便宜。接過去,象抱吃nai的嬰孩似的,她把酒瓶摟在song前。“謝謝你呀,約翰!

  你喝什麼茶?還是香片吧?你在英guo府常喝紅茶,該換換口味!”

  “坐下,約翰!”冠先生也相當的客氣。“有什麼消息沒有?

  上海的戰事,英guo府方面怎麼看?”

  “中guo還能打得過日本嗎?外guo人都說,大概有三個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丁約翰很客觀的說,倒仿佛他不是中guo人,而是英guo的駐華外交官。

  “怎麼完?”

  “中guo軍隊教人家打垮!”

  大赤包聽到此chu,一興奮,幾乎把酒瓶掉在地上。“冠曉荷!你聽見沒有?雖然我是個老娘們,我的見識可不比你們男人低!把膽子壯起點來,別錯過了機會!”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兒,然後微笑了一下:“你說的對!你簡直是會思想的坦克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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