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11章上一小節]放心。
李四爺去囑咐大家,大家都覺得應該留這點神。可是,在他遇到小崔以前,小崔已對尤桐芳說了。小崔雖得罪了冠先生和大赤包,尤桐芳和高第可是還坐他的車;桐芳對苦人,是有同情心的,所以故意的雇他的車,而且多給點錢,好教小崔沒白挨了大赤包的一個嘴巴;高第呢是成心反抗母,母
越討厭小崔,她就越多坐他的車子。
坐著小崔的車,桐芳總喜歡和他說些閑話。在家裏,一切家務都歸大赤包理,桐芳不能過問。她雖嫁了人,而不能作主婦,她覺得自己好象是住在旅館中的娼妓!因此,她愛問小崔一些家長裏短,並且羨慕小崔的老婆——雖然窮苦,雖然常挨打,可究竟是個管家的主婦。小崔呢,不僅向桐芳報告家政,也談到街坊四鄰的情形。照著往常的例子,他把他引以爲榮的事也告訴了她。
“冠太太!”不當著冠家的人,他永遠稱呼她太太,爲是表明以好換好。“咱們的胡同裏出了奇事!”
“什麼奇事?”她問,以便叫他多喘喘氣。
“聽說錢家的二爺,摔死了一車日本兵!”
“是嗎?聽誰說的?”
“大家夥兒都那麼說!”
“喝!他可真行!”
“北平人也不都是窩囊廢!”
“那麼他自己呢?”
“自然也死喽!拚命的事嗎!”
桐芳回到家中,把這些話有枝添葉的告訴給高第,而被招弟偷偷聽了去。招弟又“本社專電”似的告訴了冠先生。
曉荷聽完了招弟的報告,心中並沒有什麼感動。他只覺得錢二少爺有點愚蠢:一個人只有一條命,爲摔死別人,而也把自己饒上,才不上算!除了這點批判而外,他並沒怎樣看重這條專電。順口答音的,他告訴了大赤包。
大赤包要是決定作什麼,便連作夢也夢見那回事。她的心思,現在,完全萦繞在給冠曉荷運動官上,所以刮一陣風,或房檐上來了一只喜鵲,她都以爲與冠先生的官運有關。聽到錢二少的消息,她馬上有了新的決定。
“曉荷!”她的眼一眨一眨的,臉兒上籠罩著一既莊嚴又神秘的神氣,頗似西太後與內閣大臣商議
家大事似的。
“去報告!這是你的一條進身之路!”
曉荷楞住了。教他去貪贓受賄,他敢幹;他可是沒有挺著去直接殺人的膽氣。
“怎麼啦?你!”大赤包審問著。
“去報告?那得抄家呀!”曉荷覺得若是錢家被抄了家,都死在刀下,錢先生一定會來鬧鬼!
“你這個松頭日腦的家夥!你要管你自己的前途,管別人抄家不抄家幹嗎!再說,你不是吃過錢老頭子的釘子,想報複嗎?這是機會!”
聽到“報複”,他動了點心。他以爲錢默吟大不該那麼拒人千裏之外;那麼,假若錢家真被抄了家,也是咎由自取——大概也就不會在死後還鬧鬼!他也琢磨出來:敢情錢默吟的又臭又硬並不是因爲與日本人有關系,而是與南京通著氣。那麼,假若南京真打勝了,默吟得了勢,還有他——冠曉荷——的好嗎?
“這個消息真不真呢?”他問。
“桐芳聽來的,問她!”大赤包下了懿旨。
審問桐芳的結果,並不能使曉荷相信那個消息是千真萬確的。他不願拿著個可信可疑的消息去討賞。大赤包可是另有看法:
“真也罷,假也罷,告他一狀再說!即使消息是假的,那又有什麼關系,我們的消息假,而心不假;教上面知道咱們是真心實意的向著日本人,不也有點好嗎?你要是膽子小,我去!”
曉荷心中還不十分安帖,可是又不敢勞動皇後禦駕征,只好答應下來。
桐芳又很快的告訴了高第。高第在屋裏轉開了磨。仲石,她的幻想中的英雄,真的成了英雄。她覺得這個英雄應當是屬于她的。可是,他已經死去。她的愛,預言,美好的幻夢,一齊落了空!假若她不必入尼姑庵,而世界上還有她的事作的話,她應當首先去搭救錢家的人。但是,她怎麼去見錢先生呢?錢先生既不常出來,而街門又永遠關得嚴嚴的;她若去叫門,必被自己家裏的人聽到。寫信,從門縫塞進去?也不妥當。她必須自見到錢先生,才能把話說得詳盡而懇切。
她去請桐芳幫忙。桐芳建議從牆頭上爬過去。她說:“咱們的南房西邊不是有一棵小槐樹?上了槐樹,你就可以夠著牆頭!”
高第願意這樣去冒險。她的心裏,因仲石的犧牲,裝滿了奇幻的思想的。她以爲仲石的死是受了她的精神的感召,那麼,在他死後,她也就應當作些非凡的事情。她決定去爬牆,並且囑咐桐芳給她觀風。
大概有九點鍾吧。冠先生還沒有回來。大赤包有點頭痛,已早早的上了。招弟在屋中讀著一本愛情小說。高第決定乘這時機,到西院去。她囑咐桐芳聽著門,因爲她回來的時候是不必爬牆的。
她的短鼻子上出著細小的汗珠,手與都微顫著。爬牆的危險,與舉動的奇突,使她興奮,勇敢,而又有點懼怕。爬到牆那邊,她就可以看見英雄的家;雖然英雄已死,她可是還能看到些英雄的遺物;她應當要過一兩件來,作爲紀念!想到那裏,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假若不是桐芳托她兩把,她必定上不去那棵小樹。上了樹,她的心中清醒了好多,危險把幻想都趕了走。她的眼睜得很大,用顫抖的手牢牢的抓住牆頭。
費了很大的事,她才轉過身去。轉了身,手扒著牆頭,腳在半空,她只顧了喘氣,把一切別的事都忘掉。她不敢往下看,又不敢松手,只閉著眼掙紮著挂在那裏。好久,她心裏一迷忽,手因無力而松開,她落在了地上。她的身量高,西院的地又因種花的關系而頗松軟,所以她只覺得心中震動了一下,腳倒都沒碰疼。這時候,她清醒了好多,心跳得很快。再轉過身來,她看明白:其余的屋子都黑忽忽的,只有北房的西間兒有一點燈光。燈光被窗簾遮住,只透出一點點。
院中,高矮不齊,一叢叢的都是花草;在微弱的燈光中,象一些蹲伏著的人。高第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大著膽,手捂著口,慢慢的用腳試探著往前挪動,底襟時時挂在刺梅一類的枝上。好容易,她挪移到北屋外,屋裏有兩個人輕輕的談話。她閉著氣,蹲在窗下。屋裏的語聲是一老一少,老的(她想)一定是錢老先生,少的或者是錢大少爺。聽了一會兒,她辨清那年少的不是北平口音,而是象膠東的人。這,引起她的好奇心,想立起來看看窗簾有沒有縫隙。急于立起來,她忘了窗臺,而把頭碰在上面。她把個“哎喲”只吐出半截,可是已被屋中聽到。燈立刻滅了。隔了一小會兒,錢先生的聲音在問:“誰?”
她慌成了一團,一手捂著口,一手按著頭,半蹲半立的木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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