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18章上一小節]聲:“我也是個婦人!”
連最愛說話的陳野求也半天無話可說了。
現在,瑞宣和李四爺來向野求要主意。野求的眼珠定住了。他的輕易不見一點血的瘦臉上慢慢的發暗——他的臉紅不起來,因爲貧血。張了幾次嘴,他才說出話來:“我沒錢!
我的大概和我一樣!”
怕野求難堪,瑞宣嘟囔著:“咱們都窮到一塊兒啦!”
他們去找少的父
——金三爺。他是個大塊頭。雖然沒有李四爺那麼高,可是比李四爺寬的多。寬肩膀,粗脖子,他的頭幾乎是四方的。頭上臉上全是紅光兒,臉上沒有胡須,頭上只剩了幾十根灰白的頭發。最紅的地方是他的寬鼻頭,放開量,他能一頓喝斤半高粱酒。在少年,他踢過梅花樁,摔過私跤,扔過石鎖,練過形意拳,而沒讀過一本書。
經過五十八個春秋,他的工夫雖然已經撂下了,可是身還象一頭黃牛那麼結實。
金三爺的辦公是在小茶館裏。泡上一壺自己帶來的香片,吸兩袋關東葉子煙,他的眼睛看著出來進去的人,耳中聽著四下裏的話語,心中盤算著自己的錢。看到一個合適的人,或聽到一句有靈感的話,他便一個木楔子似的擠到生意中去。他說媒,拉纖,放賬!他的腦子裏沒有一個方塊字,而有排列得非常整齊的一片數目字。他非常的愛錢,錢就是他的“四書”或“四叔”——他分不清“書”與“叔”有多少不同之
。可是,他也能很大方。在應當買臉面的時候,他會狠心的拿出錢來,好不致于教他的紅鼻子減少了光彩。假若有人給他一瓶好酒,他的鼻子就更紅起來,也就更想多發點光。
他和默吟先生作過同院的街坊。默吟先生沒有借過他的錢,而時常送給他點茵陳酒,因此,兩個人成了好朋友。默吟先生一肚子詩詞,三爺一肚子賬目,可是在不提詩詞與賬目,面都把臉喝紅了的時候,二人發現了他們都是“人”。
因爲友好,他們一來二去的成了兒女家。在女兒出閣以後,金三爺確是有點後悔,因爲錢家的人永遠不會算賬,而且也無賬可算。但是,細看一看呢,第一,女兒不受公婆的氣;第二,小公母倆也還和睦;第三,錢家雖窮,而窮的硬氣,不但沒向他開口借過錢,而且仿佛根本不曉得錢是什麼東西;第四,
家公的茵陳酒還是那麼香咧,而且可以白喝。
于是,他把後悔收起來,而時時暗地裏遞給女兒幾個錢,本利一概犧牲。
這次來到錢家,他准知道買棺材什麼的將是他的責任。可是,他不便自告奮勇。他須把錢花到亮飕的地方。他沒問家母的經濟情形如何,她也沒露一點求助的口氣。他忍心的等著;他的錢象舞臺上的名角似的,非敲敲鑼鼓是不會出來的。
李四爺和瑞宣來敲鑼鼓,他大仁大義的答應下:“二百塊以內,我兜著!二百出了頭,我不管那個零兒!這年月,誰手裏也不方便!”說完,他和李四爺又討論了幾句;對四爺的辦法,他都點了頭;他從幾句話中看出來四爺是內行,絕對不會把他的“獻金”隨便被別人賺了去。對瑞宣,他沒大招呼,他覺得瑞宣太文雅,不會是能辦事的人。
李四爺去奔走。瑞宣,因爲喪事的“基金”已有了著落,便陪著野求先生談天。好象是有一種暗中的諒解似的,他們都不敢提默吟先生。在他們的心裏,都知道這是件最值得談的事,因爲孟石仲石都已死去,而錢老先生是生死不明;他們希望老人還活著,還能恢複自由,好使這一家人有個辦法。
但是,他們都張不開口來談,因爲他們對營救錢先生絲毫不能盡力,空談一談有什麼用呢?因此,他們口中雖然沒有閑著,可是心中非常的難過,他們的眼神互相的告訴:“咱們倆是最沒有用的蠢材!”
談來談去,談到錢家婆媳的生活問題。瑞宣忽然靈機一動:“你知道不知道,他們收藏著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呢?字畫,或是善本的書?假若有這一類的東西,我們負責給賣一賣,不是就能進一筆錢嗎?”
“我不知道!”野求的眼珠轉得特別的快,好象願意馬上能發現一兩件寶物,足以使免受饑寒似的。“就是有,現在誰肯出錢買字畫書籍呢?咱們的想法都只適用于太平年日,而今天……”他的薄嘴
緊緊的閉上,貧血的腦中空了一塊,象個擱久了的
蛋似的。
“問問錢太太怎樣?”瑞宣是急于想給她弄一點錢。
“那,”野求又轉了幾下眼珠。“你不曉得我的脾氣!
她崇拜我的丈!”很小心的,他避免叫出
丈的名字來。
“我曉得丈是個連一個蒼蠅也不肯得罪的人,他一定沒強迫過
服從他。可是他一句話,一點小小的癖好,都被
看成神聖不可侵犯的,絕對不能更改的事。她甯可挨一天的餓,也不肯缺了他的酒;他要買書,她馬上會摘下頭上的銀钗。你看,假若他真收藏著幾件好東西,她一定不敢去動一動,更不用說拿去賣錢了!”
“那麼,出了殡以後怎麼辦呢?”
野求好大半天沒回答上來,盡管他是那麼喜歡說話的人。
楞夠了,他才遲遲頓頓的說:“爲她們有個照應,我可以搬來住。她們需要人的照應,你看出來沒有我
的眼神?”
瑞宣點了點頭。
“她眼中的那點光兒不對!誰知道她要幹什麼呢?丈夫被捕,兩個兒子一齊死了,恐怕她已打定了什麼主意。她是最老實的人,但是被捆好的一只也要掙紮掙紮吧?我很不放心!我應當來照應著她!話可是又說回來,我還自顧不暇,怎能再多養兩口人呢?光是來照應著她們,而看著她們挨餓,那算什麼辦法呢?假若這是在戰前,我無論怎樣,可以找一點兼差,供給她們點粗茶淡飯。現在,教我上哪兒找兼差去呢?
亡了,也就亡了
戚朋友之間的善意善心!征服者是狼,被征服的是一群各自逃命的羊!再說,她們清靜慣了,我要帶來八個孩子,一天就把這滿院的花草踏平,半天就把她們的耳朵震聾,大概她們也受不了!簡單的說吧,我沒辦法!我的心快碎了,可是想不出辦法!”
棺材到了,一口極笨重結實,而極不好看的棺材!沒上過漆,木材的一切缺陷全顯露在外面,顯出凶惡狠毒的樣子。
孟石只穿了一身舊服,被大家裝進那個沒有一點感情的大白匣子去。
金三爺用大拳頭捶了棺材兩下子,滿臉的紅光忽然全晦暗起來,高聲的叫著:“孟石!孟石!你就這麼忍心的走啦?”
錢太太還是沒有哭。在棺材要蓋上的時候,她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小卷,沒有裱過,顔已灰黃了的紙來,放在兒子的手旁。
瑞宣向野求遞了個眼神。他們倆都猜出來那必是一兩張字畫。可是他們都不敢去問一聲,那個蠢笨的大白匣子使他們的喉中發澀,說不出話來。他們都看見過棺材,可是這一口似乎與衆不同,它使他們意味到全個北平就也是一口棺材!
少大哭起來。金三爺的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可是女兒的哭聲使他的眼失去了控製淚珠的能力。這,招起他的暴躁;他過去拉著女兒的手,厲聲的喝喊:“不哭!不哭!”女兒繼續的悲號,他停止了呼喝,淚也落了下來。
出殡的那天是全胡同最悲慘的一天。十六個沒有穿袈的窮漢,在李四爺的響尺的指揮下,極慢極小心的將那口白辣辣的棺材在大槐樹下上了杠。沒有喪種,少
披散著頭發,穿著件極長的粗布孝袍在棺材前面領魂。她象一個女鬼。
金三爺悲痛的,暴躁的,無可如何的,攙著她;紅鼻子上挂著一串眼淚。在起杠的時節,他跺了跺兩只大腳。一班兒清音,開始奏起簡單的音樂。李四爺清脆的嗓子喊起“例行公事”的“加錢”,只喊出半句來。他的響尺不能擊錯一點,因爲它是杠夫的耳目,可是敲得不響亮;他絕對不應當動心,但是動了心。一輛極破的轎車,套著一匹連在棺材後面都顯出緩慢的瘦騾子,拉著錢太太。她的眼,幹的,放著一點奇異的光,緊釘住棺材的後面;車動,她的頭也微動一下。
祁老人,還病病歪歪的,扶著小順兒,在門內往外看。他不敢出來。小妞子也要出來著,被她的扯了回去。瑞宣太太的心眼最軟。把小妞子扯到院中,她聽見婆婆在南屋裏問她:“錢家今天出殡啊?”她只答應了一聲“是!”然後極快的走到廚房,一邊切著菜,一邊落淚。
瑞宣,小崔,孫七,都去送殡。除了冠家,所有的鄰居都立在門外含淚看著。看到錢少,馬老寡婦幾乎哭出聲來,被長順攙了回去:“外婆!別哭啊!”勸著外婆,他的鼻子也酸起來。小文太太扒著街門,只看了一眼,便轉身進去了。四大
的責任是給錢家看家。她一直追著棺材,哭到胡同口,才被四大爺叱喝回來。
死亡,在亡的時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錢家的悲慘景象,由眼中進入大家的心中;在心中,他們回味到自己的安全。生活在喪失了主權的土地上,死是他們的近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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