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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3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23章上一小節]三小時的火車——就是“出外”,而出外是既冒險而又不舒服的事。再說,在天津,他並沒有真正的朋友。那麼,白花一些錢,而要是還找不到差事,豈不很不上算?

  對日本的重要軍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很費力的記住了十來個什麼香月,大角,板垣,與這個郎,那個田,而且把報紙上記載的他們的行動隨時在他的口中“再版”,可是他自己曉得他們與他和老虎與他距離得一樣的遠。

  至于“老頭子”們,他更無法接近,也不大高興接近。他的不動産雖不多,銀行的存款也並沒有超過一萬去,可是他總以爲自己是個紳士。他怕共産dang,也怕老頭子們。他覺得老頭子就是窦爾墩,而窦爾墩的劫富安貧是不利于他的。

  他想應當往新民會走。他並沒細打聽新民會到底都作些什麼,而只覺得自己有作頭等順民的資格與把握。至不濟,他還會唱幾句二簧,一兩折奉天大鼓(和桐芳學的),和幾句相聲!況且,他還作過縣長與局長呢!他開始向這條路子進行。

  奔走了幾天,毫無眉目,可是他不單不灰心,反倒以爲“心到神知”,必能有成功的那一天。無事亂飛是蒼蠅的工作,而亂飛是早晚會碰到一只死老鼠或一堆牛糞的。冠先生是個很ti面的蒼蠅。

  不知別人怎樣,瑞豐反正是被他給“唬”住了。那一套分析,當冠先生從容不迫的說給瑞豐聽的時候,使瑞豐的小幹臉上灰暗起來。他——瑞豐——沒想到冠先生能這麼有眼光,有思想!他深怕自己的才力太小,不夠巴結冠先生的了!

  冠先生可是沒對瑞豐提起新民會來,因爲他自己既正在奔走中,不便教瑞豐知道了也去進行,和他競爭;什麼地方該放膽宣傳,什麼地方該保守秘密,冠先生的心中是大有分寸的。

  二三十年的軍閥混戰,“教育”成象曉荷的一大夥蒼蠅。

  他們無聊,無知,無心肝,無廉恥,因爲軍閥們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養奴才。在沒有外患的時候,他們使社會腐爛。當外患來到,他們使guo家亡得快一點。

  受過只管收學費與發文憑的教育的瑞豐,天然的羨慕曉荷。他自己沒作過官,沒接近過軍閥,可是他的文憑既是換取生活費用的執照,他就沒法不羨慕冠先生的yi食住行的舒服與款式。他以爲冠先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而他自己還是口黃未退的“雛兒”。

  瑞豐決定趕快搬到三號的那間小屋子去住。那間小屋小到僅足以放下一張chuang的,只有個小門,沒有窗戶。當瑞豐去看一眼的時候,他沒看見什麼——因爲極黑暗——而只聞到一些有貓屎味的chao氣。他願意住這間小屋,他的口氣表示出來:只要能和冠家住在一chu,哪怕是教他立著睡覺也無所不可!

  這時候,西長安街新民報社樓上升起使全城的人都能一擡頭便看見的大白氣球,球下面扯著大旗,旗上的大字是“慶祝保定陷落”!保定,在北平人的心裏幾乎是個地理上的名詞。它的重要仿佛還趕不上通州,更不用說天津或石家莊了。他們只知道保定出醬菜與帶響的大鐵球。近些年來,揉鐵球的人越來越少了,保定與北平人的關系也就越發模糊不清了。現在,“保定陷落”在白氣球底下刺著大家的眼,大家忽然的想起它來,象想起一個失蹤很久的好友或qin戚似的。大家全低下頭去。不管保定是什麼樣的城,它是中guo的地方!多失陷一座別的城,便減少克複北平的一分希望。他們覺得應該爲保定帶孝,可是他們看到的是“氣球”與“慶祝”!亡guo是最痛心,最可恥,可是他們得去慶祝!自己慶祝亡guo

  日本的“中guo通”並不通。他們不曉得怎麼給北平人留面子。假若他們一聲不出的,若無其事的,接受勝利,北平人是會假裝不知道而減少對征服者的反感的。但是,日本人的“小”心眼裏,既藏不住狠毒,也藏不住得意。象貓似的,他們捉住老鼠不去馬上吃掉,而要戲耍好大半天;用爪牙戲弄被征服者是他們的唯一的“從容”。他們用氣球扯起保定陷落的大旗來!

  新民會抓到表功的機會。即使日本人要冷靜,新民會的頭等順民也不肯不去鋪張。在他們的心裏,他們不曉得哪是中guo,哪是日本。只要有人給飯吃,他們可以作任何人的奴才。他們象蒼蠅與臭蟲那樣沒有guo籍。

  他們決定爲自慶亡guo舉行大遊行。什麼團ti都不易推動與召集,他們看准了學生——決定利用全城的中學生和小學生來使遊行成功。

  瑞豐喜歡熱鬧。在平日,qin友家的喜事,他自然非去湊熱鬧不可了;就是喪事,他也還是“爭先恐後”的去吃,去看,去消遣。他不便設身chu地的去想喪主的悲苦;那麼一來,他就會“自討無趣”。他是去看穿著白孝,哭紅了眼圈兒的婦女們;他覺得她們這樣更好看。他注意到酒飯的好壞,和僧人們的嗓子是否清脆,念經比唱小曲更好聽;以便回到家中批評給大家聽。喪事是人家的,享受是他自己的,他把二者極客觀的從當中畫上一條清楚的界線。對于慶祝亡guo,真的,連他也感到點不大好意思。可是及至他看到街上鋪戶的五se旗,電車上的松枝與彩綢,和人力車上的小紙旗,他的心被那些五光十se給吸住,而覺得guo家的喪事也不過是家庭喪事的擴大,只要客觀一點,也還是可以悅心與熱鬧耳目的。他很興奮。無論如何,他須看看這個熱鬧。

  同時,在他的同事中有位姓藍名旭字紫陽的,賞給了他一個笑臉和兩句好話——“老祁,大遊行你可得多幫忙啊!”

  他就更非特別賣點力氣不可了。他佩服藍紫陽的程度是不減于他佩服冠曉荷的。

  紫陽先生是教務主任兼guo文教員,在學校中的勢力幾乎比校長的還大。但是,他並不以此爲榮。他的最大的榮耀是他會寫雜文和新詩。他喜歡被稱爲文藝家。他的雜文和新詩都和他的身量與模樣具有同一的風格:他的身量很矮,臉很瘦,鼻子向左歪著,而右眼向右上方吊著;這樣的左右開弓,他好象老要把自己的臉扯碎了似的;他的詩文也永遠寫得很短,象他的身量;在短短的幾行中,他善用好幾個“然而”與“但是”,扯亂了他的思想而使別人莫測高深,象他的眉眼。他的詩文,在寄出去以後,總是不久或好久而被人家退還,他只好降格相從的在學校的壁報上發表。在壁報上發表了以後,他懇切的囑咐學生們,要拿它們當作模範文讀。同時,他恨那些成名的作家。想起成名的作家,他的鼻子與右眼便分向左右拚命的斜去,一直到五官都離了本位,才放松了一會兒。

  他以爲作家的成名都仗著巴結出版家與彼此互相標榜。他認爲作家們偶爾的被約去講演或報紙上宣布了到哪裏旅行或參觀,都是有意的給自己作宣傳與登廣告。他並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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