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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5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25章上一小節]臉等等麻煩。

  沒有和瑞豐作任何的商議,藍先生發了話:“集合!”

  “這麼早就出發嗎?”瑞豐問。

  “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麼關系呢!有詩感的那一秒鍾便是永生,沒有詩的世紀等于零!”東陽得意的背誦著由雜志上拾來的話。

  “點名不點?”

  “當然點名!我好懲辦那偷懶不來的!”

  “要打校旗?”

  “當然!”

  “誰喊口令?”

  “當然是你了!你想起什麼,作就是了!不必一一的問!”

  東陽的脾氣,在吃早點以前,是特別壞的。

  “不等一等校長?”

  “等他幹嗎?”東陽右眼的黑眼珠猛的向上一吊,嚇了瑞豐一跳。“他來,這件事也得由我主持!我,在,新,民,會,裏!”這末幾個字是一個一個由他口中象小豆子似的蹦出來的,每蹦出一個字,他的右手大指便在自己的song上戳一下。他時常作出這個樣子,而且喜歡這個樣子,他管這叫作“鬥爭的姿態”。

  瑞豐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心中很不安。不錯,他的確是喜歡熱鬧,愛多事,可是他不願獨當一面的去負責任,他的膽子並不大。立在那裏,他希望藍先生同他一道到cao場去集合學生。他不敢獨自去。可是,藍先生仿佛把事情一總全交給了瑞豐;對著chun間的煙屁gu,他又點著了一支煙;深深的呼了一口,他把自己摔倒在chuang上,閉上了眼。

  瑞豐雖然不大敢獨自去集合學生,可也不敢緊自麻煩藍先生。看藍先生閉上了眼,他覺得只好乖乖的走出去,不便再說什麼。事實上,藍東陽的成功,就是因爲有象瑞豐這樣的人甘心給他墊腰。藍先生並沒有什麼才氣——不論是文學的,還是辦事的。在他沒有主意的時候,他會發脾氣,而瑞豐這樣的人偏偏會把這樣的發脾氣解釋成有本事的人都脾氣不好。在他的幾年社會經驗中,藍先生沒有學會了別的,而只學到:對地位高的人要拚命谄媚——無論怎樣不喜歡捧的人也到底是喜歡捧!對地位相同和地位低的人要盡量的發脾氣,無理取鬧的發脾氣。地位相同的人,假若因不惹閑氣而躲避著他,他便在精神上取得了上風。對比他地位低的人,就更用不著說,他的脾氣會使他的地位特別的凸出,倒好象他天生的應當是太子或皇帝似的。

  瑞豐把校旗和點名簿都找出來。幾次,他想拿著點名冊子到cao場去;幾次,他又把它們放下。事前,他絕對沒有想到領隊出去會是這麼困難。現在,他忽然的感覺到好多好多足以使他脊骨上發涼的事——假若他拿著校旗到cao場去而被學生打罵一頓呢!假若到了天安門而日本人開了機關槍呢!他的小幹腦袋上出了汗。

  他又找了藍先生去。話是很難編造得精巧周到的,特別是在頭上出著汗的時候。可是他不能不把話說出來了,即使話中有揭露自己的軟弱的地方。

  藍先生聽到瑞豐不肯獨自到cao場去的話,又發了一陣脾氣。他自己也不願意去,所以想用脾氣強迫著瑞豐獨自把事辦了。等瑞豐真的把學生領走,他想,他再偷偷的隨在隊伍後邊,有事呢就溜開,沒事呢就跟著。到了天安門,也還是這樣,天下太平呢,他便帶出大會幹事的綢條,去規規矩矩的向臺上的日本人鞠躬;見風頭不順呢,他便輕手蹑腳的躲開。假若詩歌是狡猾卑鄙的結晶,藍東陽便真可以算作一個大詩人了。

  瑞豐很堅決,無論如何也不獨自去集合,領隊。他的膽子小,不敢和藍先生發脾氣。但是,爲了自己的安全,他不惜拿出近乎發氣的樣子來。

  結果,在打了集合的鈴以後,藍先生拿著點名冊,瑞豐拿著校旗,又找上已經來到的那一位先生,一同到cao場去。兩位工友抱著各se的小紙旗,跟在後面。

  瑞豐的中山裝好象有好幾十斤重似的,他覺得非常的壓得慌。一進cao場,他預料學生們必定哈哈的笑他;即使不笑出聲來,他們也必會偷偷的唧唧咕咕。

  出他意料之外,學生三三兩兩的在cao場的各chu立著,幾乎都低著頭,沒有任何的聲響。他們好象都害著什麼病。瑞豐找不出別的原因,只好擡頭看了看天,yin天會使人沒有精神。可是,天上的藍se象寶石似的發著光,連一縷白雲都看不到。他更慌了,不曉得學生們憋著什麼壞胎,他趕快把校旗——還卷著呢——斜倚在牆根上。

  見瑞豐們進來,學生開始往一chu集攏,排成了兩行。大家還都低著頭,一聲不出。

  藍先生,本來嘴chun有點發顫,見學生這樣老實,馬上放寬了點心,也就馬上想拿出點威風來。這位詩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根本連想也沒想到過人的軀殼裏還有一顆心的。

  今天,看到學生都一聲不出,他以爲是大家全怕他呢。腋下夾著那幾本點名冊子,向左歪著臉,好教向上吊著的那只眼能對准了大家,他發著威說:“用不著點名,誰沒來我都知道!

  一定開除!日本友軍在城裏,你們要是不和友軍合作,就是自討無趣!友軍能夠對你們很客氣,也能夠十分的嚴厲!你們要看清楚!爲不參加遊行而被開除的,我必報告給日本方面,日本方面就必再通知北平所有的學校,永遠不收容他。這還不算,日本方面還要把他看成亂dang,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抓到監牢裏去!聽明白沒有?”藍先生的眼角糊著一灘黃的膏子,所以不住的眨眼;此刻,他一面等著學生回答,一面把黃糊子用手指挖下來,抹在袍襟上。

  學生還沒出聲。沈默有時候就是抵抗。

  藍先生一點沒感到難堪,回頭囑咐兩位工友把各se的小旗分給每個學生一面。無語的,不得已的,大家把小旗接過去。旗子散完,藍先生告訴瑞豐:“出發!”

  瑞豐跑了兩步,把校旗拿過來,打開。那是一面長方的,比天上的藍se稍深一點的藍綢旗。沒有鑲邊,沒有綴穗,這是面素淨而大方的旗子;正當中有一行用白緞子剪刻的字。

  校旗展開,學生都自動的立正,把頭擡起來。大家好象是表示:教我們去就夠了,似乎不必再教代表著全校的旗幟去受汙辱吧!這點沒有明說出來的意思馬上表面化了——瑞豐把旗子交給排頭,排頭沒有搖頭,也沒有出聲,而只堅決的不肯接受。這是個十五歲而發育得很高很大的,重眉毛胖臉的,誠實得有點傻氣的,學生。他的眼角窩著一顆很大的淚,腮上漲得通紅,很困難的呼吸著,雙手用力的往下垂。他的全身都表示出:假若有人強迫他拿那杆藍旗,他會拚命!

  瑞豐看出來胖學生的不好惹,趕緊把旗子向胖子背後的人遞,也同樣的遇到拒絕。瑞豐僵在了那裏,心中有點氣而不敢發作。好象有一gu電流似的一直通到排尾,極快的大家都知道了兩個排頭的舉動。照舊的不出聲,大家一致的把臉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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