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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34章

老舍作品

  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覺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于有點可怕。屋中原來就什麼也沒有,現在顯著特別的空虛,仿佛丟失了些什麼東西。他閉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在他的心中,地上還是躺著那個中年人,牆角還坐著那一對青年男女。有了他們,他覺得有了些倚靠。他細細的想他們的聲音,相貌,與遭遇。由這個,他想到那個男青年的將來——他將幹什麼去呢?是不是要去從軍?還是……

  不管那個青年是幹什麼去,反正他已給了他最好的勸告。

  假若他的勸告被接受,那個青年就必定會象仲石那樣去對付敵人。是的,敵人是傳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們都應當變成消毒劑!想到這裏,他睜開了眼。屋子不那麼空虛了,它還是那麼小,那麼牢固;它已不是一間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敵人,消滅敵人的發源地。敵人無緣無故的殺死那個中年人與美貌的姑娘,真的;可是只有那樣的任意屠殺才會製造仇恨和激起報複。敵人作得很對!假若不是那樣,憑他這個只會泡點茵陳酒,玩玩花草的書呆子,怎會和guo家的興亡發生了關系呢?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爲敵人的殘暴而動怒。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而是看誰殺得過誰的時候了。不錯,他的腳上是帶著鐐,他的牙已有好幾個活動了,他的身ti是被關在這間製造死亡的小屋裏;可是,他的心裏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實過。身子被囚在小屋裏,他的精神可是飛到曆史中去,飛到中guo一切作戰的地方去。他手無寸鐵,但是還有一口氣。他已說服了一個青年,他將在這裏等候著更多的人,用他的一口氣堅強他們,鼓勵他們,直到那口氣被敵人打斷。假若他還能活著走出去,他希望他的骨頭將和敵人的碎在一chu,象仲石那樣!

  他忘記了他的詩,畫,酒,花草,和他的身ti,而只覺得他是那一口氣。他甚至于覺得那間小屋很美麗。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許多人的,監牢,而也是個人的命運與guo運的聯系點。看著腳上的鐐,摸著臉上的傷,他笑了。他決定吞食給他送來的飯團,好用它所給的一點養分去抵抗無情的鞭打。

  他須活著;活著才能再去死!他象已落在shui裏的人,抓住一塊木頭那樣把希望全寄托給它。他不能,絕對不能,再想死。

  他以前並沒有真的活著過;什麼花呀草呀,那才真是象一把沙子,隨手兒落出去。現在他才有了生命,這生命是真的,會流血,會疼痛,會把重如泰山的責任肩負起來。

  有五六天,他都沒有受到審判。最初,他很著急;懾慢的,他看明白:審問與否,權在敵人,自己著急有什麼用呢?

  他壓下去他的怒氣。從門縫送進一束稻草來,他把它墊在地上,沒事兒就抽出一兩根來,纏弄著玩。在草心裏,他發現了一條小蟲,他小心把蟲放在地上,好象得到一個新朋友。蟲老老實實的臥在那裏,只把身兒蜷起一點。他看著它,想不出任何足以使蟲更活潑,高興,一點的辦法。象道歉似的,他向蟲低語:“你以爲稻草裏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裏!我從前也覺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過是根稻草!別生氣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邊兒大;不過,咱們若能保護自己,咱們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對不起,我驚動了你!可是,誰叫你信任稻草呢?”

  就是在捉住那個小蟲的當天晚上,他被傳去受審。審問的地方是在樓上。很大的一間屋子,象是課堂。屋裏的燈光原來很暗,可是他剛剛進了屋門,極強的燈光忽然由對面射來,使他瞎了一會兒。他被拉到審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三個發著光的綠臉——它們都是化裝過的。三個綠臉都不動,六只眼一齊凝視著他,象三只貓一齊看著個老鼠那樣。忽然的,三個頭一齊向前一探,一齊露出白牙來。

  他看著他們,沒動一動。他是中guo的詩人,向來不信“怪力亂神”,更看不起玩小把戲。他覺得日本人的鄭重其事玩把戲,是非常的可笑。他可是沒有笑出來,因爲他也佩服日本人的能和魔鬼一樣真誠!

  把戲都表演過,中間坐的那個綠小鬼向左右微一點頭,大概是暗示:“這是個厲害家夥!”他開始問,用生硬的中guo語問:

  “你的是什麼?”

  他tuo口而出的要說:“我是個中guo人!”可是,他控製住自己。他要愛護自己的身ti,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招致皮骨的損傷。同時,他可也想不起別的,合適的答話。

  “你的是什麼?”小鬼又問了一次。緊跟著,他說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産dang?”

  他搖了搖頭。他很想俏皮的反問:“抗戰的南京政府並不是共産dang的!”可是,他又控製住了自己。

  左邊的綠臉出了聲:“八月一號,你的在那裏?”

  “在家裏!”

  “在家作什麼?”

  想了想:“不記得了!”

  左邊的綠臉向右邊的兩張綠臉遞過眼神:“這家夥厲害!”

  右邊的綠臉把脖子伸出去,象一條蛇似的口裏嘶嘶的響:

  “你!你要大大的打!”緊跟著,他收回脖子來,把右手一揚。

  他——錢老人——身後來了一陣風,皮鞭象燒紅的鐵條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頭碰在桌子上。他不能再控製自己,他象怒了的虎似的大吼了一聲。他的手按在桌子上:

  “打!打!我沒的說!”

  三張綠臉都咬著牙微笑。他們享受那嗖嗖的鞭聲與老人的怒吼。他們與他毫無仇恨,他們找不出他的犯罪行爲,他們只願意看他受刑,喜歡聽他喊叫;他們的職業,宗教,與崇高的享受,就是毒打無辜的人。

  皮鞭象由機器管束著似的,均勻的,不間斷的,老那麼准確有力的抽打。慢慢的,老人只能哼了,象一匹折了tui的馬那樣往外吐氣,眼珠子弩出多高。又挨了幾鞭,他一陣惡心,昏了過去。

  醒過來,他仍舊是在那間小屋裏。他口渴,可是沒有shui喝。他的背上的血已全定住,可是每一動彈,就好象有人撕扯那一條條的傷痕似的。他忍著渴,忍著痛,雙肩靠在牆角上,好使他的背不至于緊靠住牆。他一陣陣的發昏。每一發昏,他就覺得他的生命象一些蒸氣似的往外發散。他已不再去想什麼,只在要昏過的時候呼著自己的名字。他已經不辨晝夜,忘了憤怒與怨恨,他只時時的呼叫自己,好象是提醒自己:“活下去!活下去!”這樣,當他的生命象一gu氣兒往黑暗中飛騰的時候,就能遠遠的聽見自己的呼喚而又退回來。

  他于是咬上牙,閉緊了眼,把那gu氣兒關在身中。生命的蕩漾減少了他身上的苦痛;在半死的時候,他得到安靜與解tuo

  可是,他不肯就這樣釋放了自己。他甯願忍受苦痛,而緊緊的抓住生命。他須活下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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