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開了。臺兒莊大捷。
程長順的生意完全沒了希望。日本人把全城所有的廣播收音機都沒收了去,而後勒令每一個院子要買一架日本造的,四個燈的,只能收本市與冀東的收音機。冠家首先遵命,晝夜的開著機器,翼東的播音節目比北平的遲一個多鍾頭,所以一直到夜裏十二點,冠家還鑼鼓喧天的響著。六號院裏,小文安了一架,專爲聽廣播京戲。這兩架機器的響聲,前後夾攻著祁家,吵得瑞宣時常的咒罵。瑞宣決定不買,幸而白巡長好說話,沒有強迫他。
“祁先生你這麼辦,”白巡長獻計:“等著,等到我交不上差的時候,你再買。買來呢,你怕吵得慌,就老不開開好了!
這是日本人作一筆大生意,要講聽消息,誰信……”
李四爺也買了一架,不爲聽什麼,而只爲不惹事。他沒心聽戲,也不會鼓逗那個洋玩藝。他的兒子,胖牛兒,可是時常把它開開,也不爲聽什麼,而是覺得花錢買來的,不應當白白的放著不用。
七號雜院裏,沒有人願意獨力買一架,而大家合夥買又辦不到,因爲誰出了錢都是物主,就不便聽別人的支配,而這個小東西又不是隨便可以亂動的。後來,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有一天被約去廣播,得了一點報酬,買來一架,爲是向他太太示威。他的理由是:“省得你老看不起我,貧嘴惡的說相聲!瞧吧,我方六也到廣播電臺去露了臉!我在那兒一出聲,九城八條大街,連天津三不管,都聽得見!不信,你自己聽聽好喽!”
四號裏,孫七和小崔當然沒錢買,也不高興買。“累了一天,晚上得睡覺,誰有工夫聽那個!”小崔這麼說。孫七完全同意小崔的話,可是爲顯出自己比小崔更有見識,就提出另一理由來:“還不光爲了睡覺!誰廣播?日本人!這就甭說別的了,我反正不花錢聽小鬼子造謠言!”
他們倆不肯負責,馬寡婦可就慌了。明明的白巡長來通知,每家院子都得安一架,怎好硬不聽從呢?萬一日本人查下來,那還了得!同時她又不肯痛痛快快的獨自出錢。她出得起這點錢,但是最怕人家知道她手裏有積蓄。她決定先和小崔太太談一談。就是小崔太太和小崔一樣的不肯出錢,她也得教她知道知道她自己手中並不寬綽。
“我說崔少,”老太太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好象心中有許多妙計似的。“別院裏都有了響動,咱們也不能老耗著呀!
我想,咱們好歹的也得弄一架那會響的東西,別教日本人挑出咱們的錯兒來呀!”
小崔太太沒從正面回答,而扯了扯到露著棉花的破襖,低著頭說:“天快熱起來,棉
可是
不下來,真愁死人!”
是的,夾比收音機重要多了。馬老太太再多說豈不就有點不知趣了麼?她歎了口氣,回到屋中和長順商議。
長順嗚囔著鼻子,沒有好氣。“這一下把我的買賣揍到了底!家家有收音機,有錢的沒錢的一樣可以聽大戲,誰還聽我的話匣子?誰?咱們的買賣吹啦,還得自己買一架收音機?
真!日本人來調查,我跟他們講講理!”
“他們也得講理呀!他們講理不就都好辦了嗎?長順,我養你這麼大,不容易,你可別給我招災惹禍呀!”
長順很堅決,一定不去買。爲應付外婆,他時常開開他的留聲機。“日本人真要是來查的話,咱們這兒也有響動就完了!”同時,他不高興老悶在家裏,聽那幾張已經聽過千百次的留聲機片。他得另找個營生。這又使外婆晝夜的思索,也想不出辦法來。教外孫去賣花生瓜子什麼的,未免有失身分;作較大的生意吧,又沒那麼多的本錢;賣力氣,長順是生慣養的慣了,吃不了苦;耍手藝,他又沒有任何專長。她爲了大難。爲這個,她半夜裏有時候睡不著覺。聽著外孫的呼聲,她偷偷的咒罵日本人。她本來認爲她和外孫是連個蒼蠅也不得罪的人,日本人就絕對不會來欺侮他們。不錯,日本人沒有殺到他們頭上來;可是,長順沒了事作,還不是日本人搗的鬼?她漸漸的明白了孫七和小崔爲什麼那樣恨日本人。
雖然她還不敢明目張膽的,一答一和的,對他們發表她的意見,可是,趕到他們倆在院中談論日本人的時候,她在屋中就注意的聽著;若是長順不在屋裏,她還大膽的點一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話語。
長順不能一天到晚老聽留聲機。他開始去串門子。他知道不應當到冠家去。外婆所給他的一點教育,使他根本看不起冠家的人。他很想到文家去,學幾句二簧,可是他知道外婆是不希望他成爲“戲子”,而且也必定反對他和小文夫婦常常來往的。外婆不反對他和李四爺去談天,但是他自己又不大高興去,因爲李四爺盡管是年高有德的人,可是不大有學問。他自己雖然也不過只能連嚼帶糊的念戲本兒,可是覺得有成爲學者的根底——能念唱本兒,慢慢的不就能念大書了麼?一來二去,他去看丁約翰,當約翰休假的時候,他想討換幾個英字,好能讀留聲機片上的洋字。他以爲一切洋字都是英文,而丁約翰是必定精通英文的。可是,使他失望的是約翰並不認識那些字!不過,丁約翰有一套理論:“英文也和中文一樣,有白話,有文言,寫的和說的大不相同,大不相同!我在英
府作事,有一口兒英
話就夠了;念英
字,那得有幼工,我小時候可惜沒下過工夫!英
話,我差不多!
你就說黃油吧,叫八特兒;茶,叫踢;,是窩特兒!我全能聽能說!”
長順聽了這一套,雖然不完全滿意,可是究竟不能不欽佩丁約翰。他記住了八特兒,並且在家裏把脂油叫作“白八特兒”,氣得外婆什麼似的。
丁約翰既沒能滿足他,又不常回來,所以程長順找到了瑞宣。對瑞宣,他早就想近。可是,看瑞宣的文文雅雅的樣子,他有點自慚形穢,不敢往前巴結。有一天,看瑞宣拉著妞子在門口看大槐樹上的兩只喜鵲,他搭讪著走過來打招呼。不錯,瑞宣的確有點使人敬而遠之的神氣,可是也並不傲氣淩人。因此,他搭讪著跟了進去。在瑞宣的屋中,他請教了留聲機片上的那幾個英
字。瑞宣都曉得,並且詳細的給他解釋了一番。他更佩服了瑞宣,心中說:人家是下過幼工的!
長順的求知心很盛,而又不敢多來打擾瑞宣,所以每一來到的時候,他的語聲就嗚囔的特別的厲害,手腳都沒地方放。及至和瑞宣說過了一會兒話,聽到了他所沒聽過的話,他高了興,開始極恭敬誠懇的問瑞宣許多問題。他相當的聰明,又喜歡求知。瑞宣看出來他的局促不安與求知的懇切,所以告訴他可以隨便來,不必客氣。這樣,他才敢放膽的到祁家來。
瑞宣願意有個人時常來談一談。年前,在南京陷……
四世同堂第36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