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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3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3章上一小節]!糧食可不比別的東西,一天,一頓,也缺不得!”

  默吟先生沒說有糧,也沒說沒糧,而只含混的一笑,倒好象即使已經絕糧,他也不屑于多去注意。

  “我——”默吟先生笑著,閉了閉眼。“我請教瑞宣世兄,”

  他的眼也看了瑞全一下,“時局要演變到什麼樣子呢?你看,我是不大問guo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著,全是guo家所賜。我這幾天什麼也幹不下去!我不怕窮,不怕苦,我只怕丟了咱們的北平城!一朵花,長在樹上,才有它的美麗;拿到人的手裏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這樣,它頂美,可是若被敵人占據了,它便是被折下來的花了!是不是?”

  見他們沒有回答。他又補上了兩句:“假若北平是樹,我便是花,盡管是一朵閑花。北平若不幸丟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祁老人頗想說出他對北平的信仰,而勸告錢先生不必過于憂慮。可是,他不能完全了解錢先生的話;錢先生的話好象是當票子上的字,雖然也是字,而另有個寫法——你要是隨便的亂猜,贖錯了東西才麻煩呢!于是,他的嘴chun動了動,而沒說出話來。

  瑞宣,這兩天心中極不安,本想說些悲觀的話,可是有老太爺在一旁,他不便隨便開口。

  瑞全沒有什麼顧忌。他早就想談話,而找不到合適的人。

  大哥的學問見識都不壞,可是大哥是那麼能故意的緘默,非用許多方法不能招出他的話來。二哥,嘔,跟二哥二嫂只能談談電影與玩樂。和二哥夫婦談話,還不如和祖父或大嫂談談油鹽醬醋呢——雖然無趣,可是至少也還和生活有關。現在,他抓住了錢先生。他知道錢先生是個有些思想的人——盡管他的思想不對他的路子。他立起來挺了挺腰,說:

  “我看哪,不是戰,就是降!”

  “至于那麼嚴重?”錢先生的笑紋僵在了臉上,右腮上有一小塊肉直抽動。

  “有田中奏折在那裏,日本軍閥不能不侵略中guo;有九一八的便宜事在那裏,他們不能不馬上侵略中guo。他們的侵略是沒有止境的,他們征服了全世界,大概還要征服火星!”

  “火星?”祖父既不相信孫子的話,更不知道火星在哪條大街上。

  瑞全沒有理會祖父的質問,理直氣壯的說下去:“日本的宗教,教育,氣量,地勢,軍備,工業,與海盜文化的基礎,軍閥們的野心,全都朝著侵略的這一條路子走。走私,鬧事,騎著人家脖子拉屎,都是侵略者的必有的手段!蘆溝橋的炮火也是侵略的手段之一,這回能敷衍過去,過不了十天半月准保又在別chu——也許就在西苑或護guo寺——鬧個更大的事。日本現在是騎在虎背上,非亂撞不可!”

  瑞宣臉上笑著,眼中可已經微微的shi了。

  祁老人聽到“護guo寺”,心中顫了一下:護guo寺離小羊圈太近了!

  “三爺,”錢先生低聲的叫。“咱們自己怎麼辦呢?”

  瑞全,因爲氣憤,話雖然說的不很多,可是有點聲嘶力竭的樣子。心中也仿佛很亂,沒法再說下去。在理智上,他知道中guo的軍備不是日本的敵手,假若真打起來,我們必定吃很大的虧。但是,從感情上,他又願意馬上抵抗,因爲多耽誤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等到敵人完全布置好,我們想還手也來不及了!他願意抵抗。假若中日真的開了仗,他自己的生命是可以獻給guo家的。可是,他怕被人問倒:“犧牲了xing命,准能打得勝嗎?”他決不懷疑自己的情願犧牲,可是不喜歡被人問倒,他已經快在大學畢業,不能在大家面前顯出有勇無謀,任著感情亂說。他身上出了汗。抓了抓頭,他坐下了,臉上起了好幾個紅斑點。

  “瑞宣?”錢先生的眼神與語氣請求瑞宣發表意見。

  瑞宣先笑了一下,而後聲音很低的說:“還是打好!”

  錢先生閉上了眼,詳細咂摸瑞宣的話的滋味。

  瑞全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在瑞宣的雙肩上:“大哥!大哥!”

  他的臉完全紅了,又叫了兩聲大哥,而說不上話來。

  這時候,小順兒跑了進來,“爸!門口,門口……”

  祁老人正找不著說話的機會與對象,急快的抓到重孫子:

  “你看!你看!剛開開門,你就往外跑,真不聽話!告訴你,外邊鬧日本鬼子哪!”

  小順兒的鼻子皺起來,撇著小嘴:“什麼小日本兒,我不怕!中華民guo萬歲!”他得意的伸起小拳頭來。

  “順兒!門口怎麼啦?”瑞宣問。

  小順兒手指著外面,神se相當詭密的說:“那個人來了!

  說要看看你!”

  “哪個人?”

  “三號的那個人!”小順兒知道那個人是誰,可是因爲聽慣了大家對那個人的批評,所以不願意說出姓名來。

  “冠先生?”

  小順兒對爸爸點了點頭。

  “誰?嘔,他!”錢先生要往起立。

  “錢先生!坐著你的!”祁老人說。

  “不坐了!”錢先生立起來。

  “你不願意跟他談話,走,上我屋裏去!”祁老人誠意的相留。

  “不啦!改天談,我再來!不送!”錢先生已很快的走到屋門口。

  祁老人扶著小順兒往外送客。他走到屋門口,錢先生已走到南屋外的棗樹下。瑞宣,瑞全追著送出去。

  冠曉荷在街門坎裏立著呢。他穿著在三十年前最時行,後來曾經一度極不時行,到如今又二番時行起來的團龍藍紗大衫,極合身,極大氣。下面,白地細藍道的府綢褲子,散著褲角;腳上是青絲襪,白千層底青緞子鞋;更顯得連他的影子都極漂亮可愛。見錢先生出來,他一手輕輕拉了藍紗大衫的底襟一下,一手伸出來,滿面春風的想和錢先生拉手。

  錢先生既沒失去態度的自然,也沒找任何的掩飾,就那麼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使冠先生的手落了空。

  冠先生也來得厲害,若無其事的把手順便送給了瑞宣,很qin熱的握了一會兒。然後,他又和瑞全拉手,而且把左手放在上面,輕輕的按了按,顯出加勁兒的qin熱。

  祁老人不喜歡冠先生,帶著小順兒到自己屋裏去。瑞宣和瑞全陪著客人在客廳裏談話。

  冠先生只到祁家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祁老太太病故,他過來上香奠酒,並沒坐多大一會兒就走了。第二次是謠傳瑞宣要作市立中學的校長,他過來預爲賀喜,坐了相當長的時間。後來,謠言並未變成事實,他就沒有再來過。

  今天,他是來會錢先生,而順手看看祁家的人。

  冠曉荷在軍閥混戰的時期,頗作過幾任地位雖不甚高,而油shui很厚的官。他作過稅局局長,頭等縣的縣長,和省政府的小官兒。近幾年來,他的官運不甚好,所以他厭惡南京政府,而每日與失意的名士,官僚,軍閥,鬼混。他總以爲他的朋友中必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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