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桐芳的計劃完全失敗。她打算在招弟結婚的時候動手,好把冠家的人與道賀來的漢,和被邀來的日本人,一網打盡。茫茫人海,她沒有一個知己的人;她只挂念著東北,她的故鄉,可是東北已丟給了日本,而千千萬萬的東北人都在暴政與毒刑下過著日子。爲了這個,她應當報仇。或者,假若高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會跟了走。可是,高第沒有膽子。
桐芳不肯獨自逃走,她識字不多,沒有作事的資格與知識。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只有跑出冠家,另嫁個人。嫁人,她已看穿:憑她的年紀,出身,與逐漸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純潔的青年人所願意追逐的女郎。要嫁人,還不如在冠家呢。冠曉荷雖然沒什麼好,可是還沒虐待過她。不過,冠家已不能久住,因爲大赤包口口聲聲要把她送進窯子去。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死結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白白的死,她須教大赤包與成群的小漢
,最好再加上幾個日本人,與她同歸于盡。在結束她自己的時候,她也結束了壓迫她的人。
她時常碰到錢先生。每逢遇見他一次,她便更堅決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變了她的看法。錢先生的話教她的心中寬闊了許多,不再只想爲結束自己而附帶的結束別人。錢先生告訴她:這不是爲結束自己,而是每一個有心有靈魂的中
人應當去作的事。鋤
懲暴是我們的責任,而不是無可奈何的“同歸于盡”。錢先生使她的眼睜開,看到了她——盡管是個唱鼓書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補妓女——與
家的關系。
她不只是個小婦人,而也是個民,她必定能夠作出點有關于
家的事。
桐芳有聰明。很快的,她把錢先生的話,咂摸出味道來。
她不再和高第談心了,怕是走了嘴,泄露了機關。她也不再和大赤包沖突,她快樂的忍受大赤包的逼迫與辱罵。她須拖延時間,等著下手的好機會。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氣一時而壞了大事。她決定在招弟結婚的時候動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職。刺殺日本特使與向牛教授開槍的凶犯,都漏了網。日本人爲減輕自己的過錯,一方面亂殺了小崔與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職。他是特高科的科長,凶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職。他不單被免職,他的財産也被沒收了去。日本人鼓勵他貪汙,在他作科長的時候;日本人拿去他的財産,當他被免職的時候。這樣,日本人賺了錢,而且懲辦了貪汙。
聽到這消息,冠曉荷皺上了眉。不論他怎麼無聊,他到底是中人,不好拿兒女的婚姻隨便開玩笑。他不想毀掉了婚約,同時又不願女兒嫁個無職無錢的窮光蛋。
大赤包比曉荷厲害的多,她馬上決定了悔婚。以前,她因爲怕李空山的勢力,所以才沒敢和他大吵大鬧。現在,他既然丟掉了勢力與手槍,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根本不贊成招弟只嫁個小小的科長,現在,她以爲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機會,而且不應放過這個機會去。
招弟同意的主張。她與李空山的關系,原來就不怎麼穩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險。把這個目的達到,她並不怎樣十分熱心的和李空山結婚。不過,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幾天科長太太也未爲不可。盡管她不喜歡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長太太與金錢,勢力,到底還是未便拒絕的。她的年紀還輕,她的身
與面貌比從前更健全更美麗,她的前途還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結婚與否,她總會認定了自己的路子,走進那美妙的
漫的園地的。現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長,她可就不必多此一舉的嫁給他;她本只要嫁給一個“科長”的。李空山加上科長,等于科長;李空山減去科長,便什麼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給一個“零”。
在從前,她的心思與對一切的看法往往和的不大相同。近來,她越來越覺得
的所作所爲都很聰明妥當。
的辦法都切于實際。在她破身以前,她總渺茫的覺得自己很尊貴,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帶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著一個春夢,夢境雖然空虛渺茫,可是也有極可喜愛的美麗與詩意,現在,她已經變成個婦人,她不再作夢。她看到金錢,肉慾,享受的美麗——這美麗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應當設法把它牽過來,象牽過一條狗那樣。
呢,從老早就是個婦人,從老早就天天設計把狗牽在身邊。
她認識了,佩服了
。她也告訴了
:
“李空山現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會跟他去呢!”
“乖!乖寶貝!你懂事,要不怎麼偏疼你呢!”大赤包極高興的說。
大赤包和招弟既都想放棄了李空山,曉荷自然不便再持異議,而且覺得自己過于講信義,缺乏時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雖然丟了官,丟了財産,他可是照舊穿的很講究,氣派還很大。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著官的時候,他便是肆意橫行的小皇帝;丟了“天下”呢,他至多不過仍舊赤手空拳,並沒有損失了自己的什麼,所以准備卷土重來。他永遠不灰心,不悔過。他的勇敢與大膽是受了曆史的鼓勵。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時代。人民——那馴順如羔羊,沒有參政權,沒有頭,不會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腳前跪倒,象墊道的黃土似的,允許他把腳踩在他們的脖子上。曆代,在政府失去統製的力量,而人民又不會團結起來的時候,都有許多李空山出來興妖作怪。只要他們肯肆意橫行,他們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兒天下。他們是中
人民的文化的鞭撻者。他們知道人民老實,所以他們連睡覺都瞪著眼。他們曉得人民不會團結,所以他們七出七入的敢殺個痛快。中
的人民創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養出消滅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軍閥的時代已嘗過了“英雄”的酒食,在日本人來到的時候,他又看見了“時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日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見略同:日本人要來殺老實的外人,李空山要殺老實的同胞。
現在,他丟了官與錢財,但是還沒丟失了自信與希望。他很胡塗,愚蠢,但是在胡塗愚蠢之中,他卻看見了聰明人所沒看到的。正因爲他胡塗,他才有胡塗的眼光,正因爲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辦法。人民若沒法子保護莊稼,蝗蟲還會客氣麼?李空山認准了這是他的時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總會諸事遂心的。丟了官有什麼關系呢,再弄一份兒就是了。在他的胡塗的腦子裏,老存著一個最有用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會失敗,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沒大關系的。
戴著貂皮帽子,穿著有獺領子的大
,他到冠家來看“
戚”。他帶著一個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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