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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57章

老舍作品

  瑞宣的歡喜幾乎是剛剛來到便又消失了。爲抵抗汪精衛,北平的漢jian們死不要臉的向日本軍閥獻媚,好鞏固自己的地位。日本人呢,因爲在長沙吃了敗仗,也特別願意牢牢的占據住華北。北平人又遭了殃。“強化治安”,“反共剿匪”,等等口號都被提了出來。西山的炮聲又時常的把城內震得連玻璃窗都嘩啦嘩啦的響。城內,每條胡同都設了正副裏長,協助著軍警維持治安。全北平的人都須重新去領居住證。在城門,市場,大街上,和家裏,不論什麼時候都可以遭到檢查,忘帶居住證的便被送到獄裏去。中學,大學,一律施行大檢舉,幾乎每個學校都有許多教員與學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爲共産dang的,有被指爲guodang的,都隨便的殺掉,或判長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爲汪精衛派來的,也受到苦刑或殺戮。同時,新民會成了政治訓練班,給那些功課壞,心裏胡塗,而想升官發財的青年辟開一條捷徑。他們去受訓,而後被派在各機關去作事。假若他們得到日本人的喜愛,他們可以被派到僞滿,朝鮮,或日本去留學。在學校裏,日本教官的勢力擴大,他們不單管著學生,也管著校長與教員。學生的課本一律改換。學生的ti育一律改爲柔軟cao。學生課外的讀物只是婬蕩的小說與劇本。

  新民會成立了劇團,專上演日本人選好的劇本。電影園不准再演西洋片子,日本的和guo産的《火燒紅蓮寺》之類的影片都天天“獻映”。

  舊劇特別的發達,日本人和大漢jian們都願玩弄女伶,所以隔不了三天就捧出個新的角se來。市民與學生們因爲無聊,也爭著去看戲,有的希望看到些忠義的故事,滌除自己一點郁悶,有的卻爲去看婬戲與海派戲的機關布景。婬戲,象《殺子報》,《紡棉花》,《打櫻桃》等等都開了禁。機關布景也成爲號召觀衆的法寶。戰爭毀滅了藝術。

  從思想,從行動,從社會教育與學校教育,從暴刑與殺戮,日本沒打下長沙,而把北平人收拾得象避貓鼠。北平象死一般的安靜,在這死屍的上面卻cha了一些五光十se的紙花,看起來也頗鮮豔。

  瑞宣不去看戲,也停止了看電影,但是他還看得見報紙上戲劇與電影的廣告。那些廣告使他難過。他沒法攔阻人們去娛樂,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那去娛樂的人們得到的是什麼。精神上受到*醉的,他知道,是會對著死亡還吃吃的笑的。

  他是喜歡逛書攤的。現在,連書攤他也不敢去看了。老書對他毫無用chu。不單沒有用chu,他以爲自己許多的觀念與行動還全都多少受了老書的惡影響,使他遇到事不敢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老那麼因循徘徊,象老書那樣的字不十分黑,紙不完全白。可是,對于新書,他又不敢翻動。新書不是se情的小說劇本,便是日本人的宣傳品。他不能甘心接受那些毒物。他極盼望能得到一些英文書,可是讀英文便是罪狀;他已經因爲認識英文而下過獄。對于他,精神的食糧已經斷絕。他可以下決心不接受日本人的宣傳品,卻沒法子使自己不因缺乏精神食糧而仍感到充實。他是喜愛讀書的人。

  讀書,對于他,並不簡單的只是消遣,而是一種心靈的運動與培養。他永遠不抱著書是書,他是他的態度去接近書籍,而是想把書籍變成一種汁液,吸收到他身上去,榮養自己。他不求顯達,不求富貴,書並不是他的幹祿的工具。他是爲讀書而讀書。讀了書,他才會更明白,更開擴,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他極怕因爲沒有書讀,而使自己“貧血”。他看見過許多三十多歲,精明有爲的人,因爲放棄了書本,而慢慢的變得庸俗不堪。然後,他們的年齡加增,而只長多了肉,肚皮支起多高,脖子後邊起了肉枕。他們也許萬事亨通的作了官,發了財,但是變成了行屍走肉。瑞宣自己也正在三十多歲。這是生命過程中最緊要的關頭。假若他和書籍絕了緣,即使他不會走入官場,或去作買辦,他或者也免不了變成個抱孩子,罵老婆,喝兩盅酒就瑣碎唠叨的人。他怕他會變成老二。

  可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中guo人正是行屍走肉。

  瑞宣已經聽到許多消息——日本人在強化治安,控製思想,“專賣”圖書,派任裏長等設施的後面,還有個更毒狠的yin謀:他們要把北方人從各方面管治得伏伏帖帖,而後從口中奪去食糧,身上剝去yi服,以饑寒活活掙死大家。北平在不久就要計口授糧,就要按月獻銅獻鐵,以至于獻泡過的茶葉。

  瑞宣打了哆嗦。精神食糧已經斷絕,肉ti的食糧,哼,也會照樣的斷絕。以後的生活,將是只顧一日三餐,對付著活下去。他將變成行屍走肉,而且是面黃肌瘦的行屍走肉!

  他所盼望的假若常常的落空,他所憂慮的可是十之八九能成爲事實。小羊圈自成爲一裏,已派出正副裏長。

  小羊圈的人們還不知道裏長究竟是幹什麼的。他們以爲裏長必是全胡同的領袖,協同著巡警辦些有關公益的事。所以,衆望所歸,他們都以李四爺爲最合適的人。他們都向白巡長推薦他。

  李四爺自己可並不熱心擔任裏長的職務。由他的二年多的所見所聞,他已深知日本人是什麼東西。他不願給日本人辦事。

  可是,還沒等李四爺表示出謙讓,冠曉荷已經告訴了白巡長,裏長必須由他充任。他已等了二年多,還沒等上一官半職,現在他不能再把作裏長的機會放過去。雖然裏長不是官,但是有個“長”字在頭上,多少也過點瘾。況且,事在人爲,誰准知道作裏長就沒有任何油shui呢?

  這本是一樁小事,只須他和白巡長說一聲就夠了。可是,冠曉荷又去托了一號的日本人,替他關照一下。慣于行賄托情,不多說幾句好話,他心裏不會舒服。

  白巡長討厭冠曉荷,但是沒法子不買這點帳。他只好請李四爺受點屈,作副裏長。李老人根本無意和冠曉荷競爭,所以連副裏長也不願就。可是白巡長與鄰居們的“勸進”,使他無可如何。白巡長說得好:“四大爺,你非幫這個忙不可!誰都知道姓冠的是吃裏爬外的混球兒,要是再沒你這個公正人在旁邊看一眼,他不定幹出什麼事來呢!得啦,看在我,和一群老鄰居的面上,你老人家多受點累吧!”

  好人禁不住幾句好話,老人的臉皮薄,不好意思嚴詞拒絕:“好吧,幹幹瞧吧!冠曉荷要是胡來,我再不幹就是了。”

  “有你我夾著他,他也不敢太離格兒了!”白巡長明知冠曉荷不好惹,而不得不這麼說。

  老人答應了以後,可並不熱心去看冠曉荷。在平日,老人爲了職業的關系,不能不聽曉荷的支使。現在,他以爲正副裏長根本沒有多大分別,他不能先找曉荷去遞手本。

  冠曉荷可是急于擺起裏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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