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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59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59章上一小節]會招同業的指摘。他皺上了眉頭。他只好到別家布商去討教。他一向有自己的作風與辦法,現在他須去向別人討教。他還是掌櫃的,可是失去了自主權。

  同業們也都沒有主意。日本人只發命令,不給誰詳細的解說。命令是命令,以後的辦法如何,日本人不預先告訴任何人。日本人征服了北平,北平的商人理當受盡折磨。

  天佑想了個折衷的辦法,把能賣的貨定了高價,把沒希望賣出的打了折扣,他覺得自己相當的聰明。把表格遞上去以後,他一天到晚的猜測,到底第二步辦法是什麼。他猜不出,又不肯因猜不出而置之不理;他是放不下事的人。他煩悶,著急,而且感覺到這是一種汙辱——他的生意,卻須聽別人的指揮。他的已添了幾根白se的胡子常常的豎立起來。

  等來等去,他把按照表格來查貨的人等了來——有便yi的,也有武裝的,有中guo人,也有日本人。這聲勢,不象是查貨,而倒象捉捕江洋大盜。日本人喜歡把一粒芝麻弄成地球那麼大。天佑的ti質相當的好,輕易不鬧什麼頭疼腦熱。今天,他的頭疼起來。查貨的人拿著表格,他拿著尺,每一塊布都須重新量過,看是否與表格上填寫的相合。老人幾乎忘了規矩與客氣,很想用木尺敲他們的嘴巴,把他們的牙敲掉幾個。這不是辦事,而是對口供;他一輩子公正,現在被他們看作了詭弊多端的慣賊。

  這一關過去了,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弊病。但是,他缺少了一段布。那是昨天賣出去的。他們不答應。老人的臉已氣紫,可是還耐著xing兒對付他們。他把流shui賬拿出來,請他們過目,甚至于把那點錢也拿出來:“這不是?原封沒動,五塊一角錢!”不行,不行!他們不能承認這筆賬!

  這一案還沒了結,他們又發現了“弊病”。爲什麼有一些貨物定價特別低呢?他們調出舊賬來:“是呀,你定的價錢,比收貨時候的價錢還低呀!怎回事?”

  天佑的胡子嘴顫動起來。嗓子裏噎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

  “這是些舊貨,不大能賣出去,所以……”不行,不行!這分明是有意搗亂,作生意還有願意賠錢的麼?

  “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老人強擠出一點笑來。

  “改?那還算官事?”

  “那怎麼辦呢?”老人的頭疼得象要裂開。

  “你看怎麼辦呢?”

  老人象一條野狗,被人們堵在牆角上,亂棍齊下。

  大夥計過來,向大家敬煙獻茶,而後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子:“遞錢!”

  老人含著淚,承認了自己的過錯,自動的認罰,遞過五十塊錢去。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收錢,直到又添了十塊,才停止了客氣。

  他們走後,天佑坐在椅子上,只剩了哆嗦。在軍閥內戰的時代,他經過許多不近情理的事。但是,那時候總是由商會出頭,按戶攤派,他既可以根據商會的通知報賬,又不直接的受軍人的辱罵。今天,他既被他們叫作jian商,而且拿出沒法報賬的錢。他一方面受了汙辱與敲詐,還沒臉對任何人說。沒有生意,鋪子本就賠錢,怎好再白白的丟六十塊呢?

  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想回家去看看。心中的委屈不好對別人說,還不可以對自己的父qin,妻,兒子,說麼?他離開了鋪子。可是,只走了幾步,他又打了轉身。算了吧,自己的委屈最好是存在自己心中,何必去教家裏的人也跟著難過呢。回到鋪中,他把沒有上過幾回身的,皮板並不十分整齊的,狐皮袍找了出來。是的,這件袍子還沒穿過多少次,一來因爲他是作生意的,不能穿得太闊氣了,二來因爲上邊還有老父qin,他不便自居年高,隨便穿上狐皮——雖然這是件皮板並不十分整齊值錢的狐皮袍。拿出來,他交給了大夥計:

  “你去給我賣了吧!皮子並不怎麼出se,可還沒上過幾次身兒;面子是真正的大緞子。”

  “眼看就很冷了,怎麼倒賣皮的呢?”大夥計問。

  “我不愛穿它!放著也是放著,何不換幾個錢用?乘著正要冷,也許能多賣幾個錢。”

  “賣多少呢?”

  “瞧著辦,瞧著辦!五六十塊就行!一買一賣,出入很大;要賣東西就別想買的時候值多少錢,是不是?”天佑始終不告訴大夥計,他爲什麼要賣皮袍。

  大夥計跑了半天,四十五塊是他得到的最高價錢。

  “就四十五吧,賣!”天佑非常的堅決。

  四十五塊而外,又東拼西湊的弄來十五塊,他把六十元還給櫃上。他可以不穿皮袍,而不能教櫃上白賠六十塊。他應當,他想,受這個懲罰;誰教自己沒有時運,生在這個倒黴的時代呢。時運雖然不好,他可是必須保持住自己的人格,他不能毫不負責的給鋪子亂賠錢。

  又過了幾天,他得到了日本人給他定的物價表。老人細心的,一款一款的慢慢的看。看完了,他一聲沒出,戴上帽頭,走了出去,他出了平則門①。城裏仿佛已經沒法呼吸,他必須找個空曠的地方去呼吸,去思索。日本人所定的物價都不列成本的三分之二,而且絕對不許更改;有擅自更改的,以擡高物價,擾亂治安論,槍斃!

  護城河裏新放的shui,預備著西北風到了,凍成堅冰,好打冰儲藏起來。shui流得相當的快,可是在靠岸的地方已有一些冰淩。岸上與別chu的樹木已tuo盡了葉子,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老遠去。淡淡的西山,已不象夏天雨後那麼深藍,也不象春秋佳日那麼爽朗,而是有點發白,好象怕冷似的。陽光很好,可是沒有多少熱力,連樹影人影都那麼淡淡的,枯小的,象是被月光照射出來的。老人看一眼遠山,看一眼河shui,深深的歎了口氣。

  買賣怎麼作下去呢?貨物來不了。報歇業,不准。稅高。

  好,現在,又定了官價——不賣吧,人家來買呀;賣吧,賣多少賠多少。這是什麼生意呢?

  日本人是什麼意思呢?是的,東西都有了一定的價錢,老百姓便可以不受剝削;可是作買賣的難道不是老百姓麼?作買賣的要都賠得一塌胡塗,誰還添貨呢?大家都不添貨,北①平則門,即阜城門。

  平不就成了空城了麼?什麼意思呢?老人想不清楚。

  呆呆的立在河岸上,天佑忘了他是在什麼地方了。他思索,思索,腦子裏象有個亂轉的陀螺。越想,心中越亂,他恨不能一頭紮在shui裏去,結束了自己的與一切的苦惱。

  一陣微風,把他吹醒。眼前的流shui,枯柳,衰草,好象忽然更真切了一些。他無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腮,腮很涼,可是手心上卻出著汗,腦中的陀螺停止了亂轉。他想出來了!很簡單,很簡單,其中並沒有什麼深意,沒有!那只是教老百姓看看,日本人在這裏,物價不會擡高。日本人有辦法,有德政。至于商人們怎麼活著,誰管呢!商人是中guo人,餓死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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