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61章上一小節]的大車,從老遠就踢起一黃煙。地上是幹的,天上沒有一點雲,空氣中沒有一點
分,連那遠近的小村都仿佛沒有一點
的或暖的氣兒,黃的土牆,或黃的籬笆,與灰的樹幹,都是幹的,象用彩粉筆剛剛畫上的。
看著看著,瑞宣的眼有點發花了。那些單調的彩,在極亮的日光下,象硬刺入他的眼中,使他覺得難過。他低下頭去。可是腳底下的硬而仍能飛騰的黃土也照樣的刺目,而且道路兩旁的翻過土的田地,一垅一垅的,一疙疸一塊的,又使他發暈。那不是一垅一垅的田地,而是什麼一種荒寒的,單調的,土
。他不象剛才那麼痛快了。他半閉著眼,不看遠
,也不看腳下,就那麼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他是走入了單調的華北荒野,雖然離北平幾步,卻仿佛已到了荒沙大漠。
越走,腳下越沈。那些軟的黃土,象要抓住他的鞋底,非用很大的力氣,不能拔出來。他出了汗。
孫七也出了汗。他本想和瑞宣有一搭無一搭的亂說,好使瑞宣心中不專想著喪事。可是,他不敢多說,他須保存著口中的津液。什麼地方都是幹的,而且遠近都沒有小茶館。他後悔沒有強迫瑞宣雇車或騎驢。
默默無語的,他們往前走。帶著馬尿味兒的細黃土落在他們的鞋上,鑽入襪子中,塞滿了他們的褶,鼻孔,與耳朵眼兒,甚至于走進他們的喉中。天更藍了,陽光更明暖了,可是他們覺得是被放進一個極大又極小的,極亮又極迷糊的,土窩窩裏。
好容易,他們看見了土城——那在鞑子統轄中時代的,現在已被人遺忘了的,只剩下幾
小土山的,北平。看見了土城,瑞宣加快了腳步。在土城的那邊,他會看見那最可愛的老人——常二爺。他將含著淚告訴常二爺,他的父
怎樣死去,死得有多麼慘。對別人,他不高興隨便的訴委屈,但是常二爺既不是泛泛的朋友,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常二爺是,據他看,與他的父
可以放在同一類中的好人。他應當,必須,告訴常二爺一切,還沒有轉過土城,他的心中已看見了常二爺的住
:門前有一個小小的,長長的,亮亮的,場院;左邊有兩棵柳樹,樹下有一盤石磨;短短的籬笆只有一人來高,所以從遠
就可以看到屋頂上曬著的金黃
的玉米和幾串紅豔辣椒。他也想象到常二爺屋中的樣子,不單是樣子,而且聞到那無所不在的柴煙味道,不十分好聞,可是令人感到溫暖。在那屋中,最溫暖的當然是常二爺的語聲與笑聲。
“快到了!一轉過土城就是!”他告訴孫七。
轉過了土城,他揉了揉眼。嗯?只有那兩棵柳樹還在,其余的全不見了!他不能信任了他的眼睛,忘了疲乏,他開始往前跑。離柳樹還有幾丈遠,他立定,看明白了:那裏只有一堆灰燼,連磨盤也不見了。
他楞著,象釘在了那裏。
“怎麼啦?怎麼啦?”孫七莫名其妙的問。
瑞宣回答不出來。又楞了好久,他回頭看了看墳地,然後慢慢的走過去。自從日本人占據了北平,他就沒上過墳。雖然如此,他可是很放心,他知道常二爺會永遠把墳頭拍得圓圓的,不會因沒人來燒紙而偷懶。今天,那幾個墳頭既不象往日那麼高,也不那麼整齊。衰草在墳頭上爬爬著,土落下來許多。他呆呆的看著那幾個不面的,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可能的會漸漸被風雨消滅了的,土堆堆兒。看了半天,他坐在了那幹松的土地上。
“怎麼回事?”孫七也坐了下去。
瑞宣手裏不知不覺的揉著一點黃土,簡單的告訴明白了孫七。
“糟啦!”孫七著了急。“沒有常二爺給打坑,咱們找誰去呢?”
沈默了好大半天,瑞宣立了起來,再看常家的兩棵柳樹。
離柳樹還有好幾箭遠的地方,他看見馬家的房子,也很小,但是樹木較多,而且有一棵是松樹。他記得常二爺那次進城,在城門口罰跪,就是爲給馬家大少爺去買六神丸。“試試馬家吧!”他向松樹旁邊,指了指。
走到柳樹旁邊,孫七拾了一條柳棍兒,“鄉下的狗可厲害!
拿著點東西吧!”
說著,他們已聽見犬吠——鄉間地廣人稀,狗們是看見遠一個影子都要叫半天的。瑞宣仿佛沒理會,仍然慢慢的往前走。兩條皮毛模樣都不
面,而自以爲很勇敢,偉大的,黃不黃,灰不灰的狗迎上前來。瑞宣還不慌不忙的走,對著狗走。狗們讓過去瑞宣,直撲了孫七來,因爲他手中有柳棍。
孫七施展出他的武藝,把棍子耍得十分伶俐,可是不單沒打退了狗,而且把自己的膝磕碰得生疼。他喊叫起來:“啾!
打!看狗啊!有人沒有?看狗!”
由馬家跑出一群小娃娃來,有男有女,都一樣的肮髒,小服上的汙垢被日光照得發亮,倒好象穿著鐵甲似的。
小孩子嚷了一陣,把一位年輕的婦人嚷出來——大概是馬大少爺的太太。她的一聲尖銳而細長的呼叱,把狗們的狂吠阻止住。狗們躲開了一些,伏在地上,看著孫七的腕,低聲的嗚——嗚——嗚的示威。
瑞宣跟少婦說了幾句話,她已把事聽明白。她曉得祁家,因爲常常聽常二爺說起。她一定請客人到屋裏坐,她有辦法,打坑不成問題。她在前面引路,瑞宣,孫七,孩子,和兩條狗,全在後面跟著。屋裏很黑,很髒,很亂,很臭,但是少婦的誠懇與客氣,把這些缺點全都補救過來。她道歉,她東一把西一把的掃除障礙物,給客人們找座位。然後,她命令身量高的男娃娃去燒柴煮,教最大的女孩子去洗幾塊白薯,給客人充饑:“唉,來到我們這裏,就受了罪啦!沒得吃,沒得喝!”她的北平話說得地道而嘹亮,比城裏人的言語更純樸悅耳。然後,她命令小一點的,不會
作,而會跑路的孩子們,分頭去找家中的男人——他們有的出去拾糞,有的是在鄰家閑說話兒。最後,她把兩條狗踢出屋門外,使孫七心中太平了一點。
男孩子很快的把柴燃起,屋中立刻裝滿了煙。孫七不住的打噴嚏。煙還未退,茶已煮熱。兩個大黃沙碗,盛著滿滿的淡黃的湯——茶是嫩棗樹葉作的。而後女孩子用襟兜著好幾大塊,剛剛洗淨的紅皮子的白薯,不敢直接的遞給客人,而在屋中打轉。
瑞宣沒有閑心去想什麼,可是他的淚不由的來到眼中。這是中人,中
文化!這整個的屋子裏的東西,大概一共不值幾十塊錢。這些孩子與大人大概隨時可以餓死凍死,或被日本人殺死。可是,他們還有禮貌,還有熱心腸,還肯幫別人的忙,還不垂頭喪氣。他們什麼也沒有,連件幹淨的
服,與茶葉末子,都沒有,可是他們又仿佛有了一切。他們有自己的生命與幾千年的曆史!他們好象不是活著呢,而是爲什麼一種他們所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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