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赤包入獄的時候,歐洲的大戰已經開始。北平的報紙,都顯出啼笑皆非,不知怎樣報導西方的血光炮影才好。看到德軍的所向無敵,日本人與漢們都感到狂喜,願意用最大的鉛字,替戰魔宣傳。可是,德軍的閃電襲擊與勝利,又恰好使日本人自愧無能,沒有一下子滅亡了中
的本事。他們不能不替德
作宣傳,又似乎不好意思給別人搖旗呐喊,而減低了自家的威風。
北平的一般人,可是,並沒怎麼十分注意這些事。他們聽慣了謠言,所以不輕易相信僞報紙的消息。再說,假若他們相信了那些消息,他們便沒有了希望:德征服了歐洲,日本人征服了亞洲,他們自然就永遠爲奴,沒有翻身之日。爲給自己一點希望,他們把那些消息當作了謠言。這就是說,他們不相信德
能征服歐洲,也不相信日本人能滅亡了中
。
還有,他們的切身的問題,也使他們無暇去高瞻遠矚的去關心與分析世界問題。他們須活著。可是,他們沒有了煤,沒有了糧。他們自己的肚子的饑鳴,與兒女們的悲啼,比一切都更重要,都須最先解決。饑與寒是世界上最大的事,因爲它們的後面緊隨著死亡。
德軍攻下華沙,德軍占領丹麥,英法軍失敗……消息一串串的傳來,仿佛戰神,和大赤包一樣,已經發了瘋。但是,北平人們的眼卻看著四的麥秋。他們切盼有個好的收成,可以吃到新的面粉。
華北的新麥收下來了,可是北平人不單沒見到新麥,也看不見了一切雜糧。
日本人一道命令,北平所有的面粉廠與米廠都停了工,大小的糧店都停止交易。存糧一律交出,新糧候命領取。面粉廠的機器停止了活動,糧店的大橢圓形的笸籮都底兒朝天放起來。北平變成了無糧的城。
天津,石家莊,保定,卻建立了極大的糧庫,囤積起糧食,作長期戰爭的准備。
小羊圈裏最有辦法的人,李四大爺,竟自沒有了辦法。在幾十年的憂患中,不管是總統代替了皇帝,還是由洋人或軍閥占領了北平,他始終能由一個什麼隙縫中找到糧食;不單爲自己充饑,也盡可能的幫助別人。今天,他沒有了辦法。他自去看過了:面粉廠裏已鴉雀無聲,糧店的大笸籮底子朝了天,打燒餅的熄了竈,賣馄饨與面條的歇了工。平日,他老把壞消息報告給鄰居們,不是要使大家心中不安,而是爲教大家有個准備。今天,他低著頭回了家,沒敢警告街坊四鄰,因爲他只看到了患難,而毫無幫助大家的辦法。日本人使老者的智慧與善心都化爲無用。
祁老人發了脾氣。聽到斷糧的消息,他自去檢看米缸與面壇子。他希望看到有三個月的存糧——他的一成不變的預防危患的辦法。可是,他發現壇子與缸中的東西只夠再吃十來天的。他冒了火,責備韻梅爲什麼不遵行他的老規矩。
韻梅有可以爲自己辯護的理由:糧食早已一天比一天貴,一天比一天更難買到,她沒有那麼多的錢,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去購買存糧。可是,她不便向老人聲辯。她是舊式的賢婦,不肯爲洗刷自己,而招老人更生氣。
天佑太太知道其中的底細,知道老人冤屈了韻梅。可是她也沒敢出聲。她只想起丈夫的慘死,而咒詛自己:“我沒有一點用,爲什麼不教我死了呢,也好給大家省一口糧啊!”
連小順兒和妞子似乎都感到了大難臨頭。他們隨著老人去看壇子與缸,而後跑到棗樹下低聲的嘀咕:“沒了糧!沒了糧!”
孫七因在糧店作活,打聽到更多的消息,也就更恐慌。他打聽明白:以後每家糧店都沒有了自由交易,而改爲向日本人領取雜糧,領到多少,便磨多少面粉,而後以一定的價錢,與規定的時間,憑糧證賣給住戶們。這樣,糧店已不是作生意,而是替日本人作分配糧食的義務機關。這樣,除了領到糧的時候,糧店的人們便沒有任何事可作,所以每家都須裁人;有十個夥計的,只留下一兩個便夠用了。聽到這個,孫七的心涼了半截!別的鋪戶已經都裁過人了,現在又添上了糧店。他怎麼活下去呢?鋪戶越多裁人,他的生意就越少啊!
回到家中,他想痛痛快快的對程長順發發牢騒,大罵日本人一頓。可是,他沒敢扯著嗓子亂罵,他曉得對門有兩家日本人。他擠咕著近視眼,低聲的咒詛,希望既不至于被日本人們聽見,又能得到長順的同情。
可是,長順已結了婚,而且不久就可以作父,(太太已有了孕)已經不象先前那麼愛生氣,愛管閑事,和愛說話了。
他還是恨日本人,真的,但是不象從前那樣一提日本人便咬牙,便想逃出北平去當兵了。現在,他似乎把養活外婆與妻子當作第一件事,而把家大事放在其次了。有時候,他甚至須故意忘記了日本人,才好婆婆
的由日常生活中找到一點生趣。
在作完了那一批爛紙破布的軍服以後,他摸清了點“小市”上的規矩與情形,于是就拿丁約翰分給他的一點錢作資本,置辦了一副挑擔,變成個“打鼓兒的”。
這個生意不大好作。第一,打鼓兒的必須有眼睛;看見一件東西,要馬上能斷定它的好壞,與有沒有出路。有眼睛的,能買到“俏”——也許用爛紙的價錢買到善本的圖書,或用破銅的價錢買到個古銅器。反之,沒眼睛的,便只能買到目所共睹的東西,當然也就沒有俏頭。第二,必須極留神。萬一因貪利而買到賊贓,就馬上有吃官司的可能;巡警與偵探專會由打鼓兒的手中起贓,而法律上並不保護他們——拿不到犯人,便扣起打鼓兒的來。這在以前是如此,在日本人的統治下更是如此。第三,必須心狠。打鼓兒的與放賬的一樣,都是吃窮人的。賣東西的越急于用錢,打鼓兒的便越咬牙出價。用最低的價錢買入,以最高的價錢賣出,是每個打鼓兒的所必遵行的;沒有狠心趁早兒不用幹這一行。第四,必須吃苦受累。每天,要很早的起來,去趕早市。然後,挑著擔子去串小胡同,敲打著小鼓喚醒窮人的注意。走許多條胡同,也許只作一號生意,也許完全落了空;但是,腳不動,買賣不來,絕對不能偷懶。
在選擇這個營業的時候,外婆與長順很費了一番思索與計議。長順知道自己沒有什麼眼力。他只認識破布爛紙,而打鼓兒的須能鑒定一切。其次,他曉得自己的心不狠毒;他自己是窮人,不能去實行“不殺窮人沒飯吃”的理論。可是,他也看出來,經驗不是由一天得來的,老不敢去試一試,他便永遠得不到它。
況且,他的確知道自己不怕跑受累。過去的沿街叫唱留聲機,與趕早市收買破爛,都是跑
的事情,他願繼續這麼辦。再說,盡管天天要跑路,可是遊遊蕩蕩的,也自有它的自由。
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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