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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78章

老舍作品

  北平人到什麼時候也不肯放棄了他們的幽默。明快理發館門前貼出廣告:“一毛錢,包辦理發,刮臉,洗頭!”對面的二祥理發館立刻也貼出:“一毛錢,除了理發,刮臉,洗頭,還敬送掏耳,捶背!”左邊的桃園理發館貼出:“八分錢,把你打扮成泰倫鮑華!”右邊的興隆理發館趕緊貼出:“七分錢包管一切,而且不要泰倫鮑華的小賬!”

  飯已沒得吃,人們顧不得什麼剃頭刮臉。不錯,象胖菊子們,還照常燙頭發,修指甲,可是她們都到那不減價的美容室去。至于一班人,他們得先設法撐滿了肚子,頭發與胡須的修整必須放在其次。于是,小理發館不論怎麼競爭減價,怎樣幽默,還是沒有生意。

  孫七在往日,要從早到晚作七八個鍾頭,才能作完該作的活。現在,他只須作一兩個鍾頭就完結了一天的事。鋪戶裏都大批的裁人,他用不著再忙。而且,因爲小理發館都發狂的減價,有的鋪戶便幹脆辭掉了他,而去照顧那花錢少而花樣多的地方。他,孫七,非另想辦法不可了!

  他是愛臉面的人。雖然手藝不高,可是作慣了鋪戶的包活,他總以爲自己應當有很高的地位,象什麼技術專家似的。

  因此,他不能到街頭和那群十三四歲的,剛出師的小孩子們擠在一chu,去伺候洋車夫和小販們。他也不肯挑起剃頭挑子,沿街響著喚頭,去兜生意。在平日,他打扮得相當的漂亮:短藍布衫,漿洗得幹淨硬正,底襟僅將將過膝,顯出規矩而利落。裏面的小褂,很白,袖子很長,以便把白袖口挽出來,增加他的漂亮幹淨。他沒拿著過那铮铮響的喚頭,而只夾著一個雪白的布包,裏面放著他的家夥。這樣,每天早晨,夾起白布包,甩著長而白的袖口,去到鋪戶作活,他感到象一位藝術家去開展覽會似的。他ti面,規矩,自傲。他一定不肯沿街去兜攬生意,那損傷了他的尊嚴。

  現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了!他的眼本來就有點近視,現在就更迷糊了,因爲眼中有些淚。他愛瞎扯。他對什麼都不十分了解,所以才敢信意的瞎扯;瞎扯使他由無知變爲無所不知。現在,他閉上了他的嘴。他須和程長順一個樣子的去遊街,弄得滿身塵土,象個泥鬼。他傷心,也就不肯再瞎扯。

  每天早晨,他依舊到幾家他作過多少年生意的鋪戶裏去。

  作完這點活,天se還不到正午。下半天他幹什麼去呢?在家中坐著,棚頂上不會給他掉下錢來!沒辦法,他去買了個喚頭。夾著白布包,打著喚頭,他沿街去作零散的活計。聽著喚頭铮铮的響,他心裏一陣陣的發酸。混了二三十年,混來混去會落到這步天地!他的尊嚴,地位,忽然的都丟掉。在前些日子,他還敢拒絕給冠曉荷刮臉,現在,誰向他點手,誰便是財神爺!

  他不敢在家門附近響喚頭,他必須遠走,到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他須在生疏的地方去丟臉,而仍在家門左近保持著尊嚴。轉了一天,不管有無生意,他必在離家門還相當遠的地點,把喚頭掩藏起來,撣去鞋上與身上的灰土,走回家中。

  在北平人的記憶裏,有些位理發匠(在老年間被叫作剃頭的)曾有過不甚光榮的曆史。孫七還記得這個,所以他一向特別的要表示出尊嚴與正經,仿佛是爲同行的爭一口氣。他最怕看見十幾歲的小剃頭的們,把特製的短小的挑子放在一chu,彼此诟罵,開玩笑,或彼此摳摳摸摸的。現在,他既須去遊街,就沒法子不遇見這樣的孩子們。不管他們的手藝多麼不好,年歲多麼小,他們到底是他的同行,都拜一個祖師。

  他的眼不得力,不能由遠chu就看見他們而及早繞道兒躲開。及至身臨切近,看見他們的醜態,聽到他們的髒話,他不由的就發了怒。盡管發怒,他可是沒法幹涉他們;他們不是他的徒弟,他沒有管束他們的權利。擱在往日,他可以用前輩的資格去說他們幾句;現在,他與他們全是下街討飯吃的,誰也不高,誰也不低。他要申斥他們,只是自討無趣!有時候,孩子們中間有認識他的,便高聲的問他:“孫師傅,你也下街啦?”教他轟的一下,連頭發根兒都紅了起來。

  爲避免這種難堪,他開始選擇小胡同去走。可是胡同越小,人們越窮,他找不到生意。他用力敲打喚頭,一半是爲招生意,一半是爲掩遮他的咒罵,咒罵他自己,他的同行,與日本人。

  天極熱,小胡同裏的房子靠得緊,又缺少樹木,象一座座的烤爐。可是孫七必須在這些烤爐中走來走去。被陽光曬得滾燙的牆壁,發著火氣,灼炙著他的臉,他的身ti。串過幾條這樣的胡同,他便聞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味。他的襪子,象兩片shi泥巴,貼在他的腳心上。哪裏都是燙的,他找不到個地方去坐一坐。他的肚子裏只有些共和面和涼shui,身上滿是臭汗與灰土,心中蓄滿了憂慮,憤恨,與恥辱。這樣,走著走著,他便忘了敲打手中的喚頭,忘了方向,只機械的往前緩緩的移動腳步。忽然一聲犬吠或別的聲音,才驚醒了他,趕緊再響動手中的喚頭,铮铮的給自己更增加一些煩躁。

  饑,暑,疲倦,憂慮,湊在了一chu,首先弄壞了他的腸胃,他時常瀉肚。走著走著,肚子一陣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揉著肚子。他的臉登時變成綠的,全身出著盜汗。他的肚子象要擰成一根繩,眼前飛動著金星。他張著嘴呼吸;一陣疼,身子要分爲兩截。他的耳中輕響,象有兩個花蚊子圍著他飛旋。隨著這響聲,他的心也旋轉;越轉越快,他漸漸失去知覺。那點響聲走遠了,他的眼前完全變成黑的;心中忽然舒服了一下,身子象在空中飄著。這麼飄蕩了許久,那點響聲又飛了回來,他又覺出肚中疼痛;原來他已昏過去一會兒。睜開眼,他也許還在地上坐著呢,也許是躺著呢。他楞著,心與身都懶得動一動。肚子還疼,他不能不立起來。哼哼著,他很費力的立起來。他的手,天氣雖然是那麼熱,變成煞白煞白的。他扶著那炙手的牆壁,去找茅房。

  有過這麼幾次昏迷,他認識了死亡。無可如何的,他告訴自己:“死並不太難過!那點響聲想必就是魂兒往外走呢!

  不,不太難過!爲什麼不就那麼死了呢?”

  他沒錢去看醫生,也不肯買點現成的葯,只在疼得太厲害的時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暫時*醉了內部,使他舒服一會兒。可是,經過這刺激,他的腸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鬧病。

  一來二去,孫七已經病得不象樣子了。他的近視眼陷進去多深,臉上只剩了一些包著骨頭的黑皮。在作活的時候,他的手常常顫動,好象已拿不住剃刀。他還想強打精神,有說有笑,省得主顧們懷疑他因手顫而也許有刮破耳朵的危險。可是,他說笑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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