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79章上一小節]迎了兩步:“早安!我應當早就去謝謝你,可是……”
“我懂,我懂!”她攔住他的話,向自己的街門指了指:
“她們到前門車站去接骨灰,骨灰!”咽了一口唾沫,她好象還有許多的話,而說不出來了。
“那……”瑞宣自然而然的想安慰她,可是很快的管束住自己,他不能可惜陣亡了的敵人,雖然老太婆幫過他的忙。
楞了好大一會兒,老太婆才又想起話來:“什麼時候咱們才會由一半走獸,一半人,變成完全是人,不再打仗了呢?”
“你我也許已經沒有了獸,”瑞宣慘笑著說:“可是你攔不住你家的男人去殺中
人,我也沒因愛和平而擋住你們來殺我們!在我的心中,我真覺得自古以來所有的戰爭都不值得流一滴血,可是從今天的局勢來看,我又覺得把所有的血都流淨也比被征服強!”
老太婆歎了口氣,慢慢的走回家中去。
瑞宣,仍然立在門前,聽見了小順兒與妞子的歌聲。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小孩們是多麼天真,多麼容易滿足!假若人們運用聰明,多爲兒童們想一想,世界上何必有戰爭呢!
回到院中,他的心怎樣也安不下去。又慢慢的走出來,看著一號的門,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兩個日本婦人怎樣捧回來骨灰。他恨自己爲什麼要這樣,這分明是要滿足自己沒出息的一點願望——我不去動手打仗,敵人也會存亡!
一會兒,他想他必須把心放大一些,不能象蒼蠅似的看到同類的死亡而毫不動心。人總是人,日本人也是人,一號的男人的死亡也是該傷心的。一會兒,他又想到,假若被侵略的不去抵抗,不去打死侵略者,豈不就證明弱肉強食的道理是可以暢行無阻,而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正義可言了麼?
他想不出一個中心的道理,可以使他抓著它不放,從而減削了他的矛盾與徘徊。他只能出來進去,進去出來,象個熱鍋上的螞蟻。
剛到正午,他看見了。他的眼亮起來,心也跳得快了些。
緊跟著,他改了主意,要轉身走開。可是,他的沒有動。
兩個日本孩子,手中舉著小太陽旗,規規矩矩的立在門外,等著老太婆來開門。他們已不象平日那麼淘氣,而象是有什麼一些重大的責任與使命,放在他們的小小的身軀上。他們已不是天真的兒童,而是負著一種什麼曆史的使命的小老人;他們似乎深深的了解家門的“光榮”,那把自己的肢燒成灰,裝入小瓶裏的光榮。
極快的他想到:假若他自己死了,小順兒和妞子應當怎樣呢?他們,哼,必定扯著的
襟,出來進去的啼哭,一定!中
人會哭,毫不掩飾的哭!日本人,連小孩子,都知道怎麼把淚存在心裏!可是,難道爲傷心而啼哭,不是更自然,更近乎人情嗎?難道忍心去殺人與自殺不更野蠻嗎?
還沒能給自己一個合適的回答,他聽見了一號的門開了,兩扇門都開了。他的心,隨著那開門的響聲,跳得更快了些。
他覺得,不論怎樣,他也應當同情那位老太婆——她不完全是日本人,她是看過全世界的,而日本,在她心中,不過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因此,她的心是超過了種族,籍,與宗教等等的成見的。他想走開,恐怕老太婆看見他;可是,他依然沒動。
老太婆走出來。她也換上了禮服——一件黑地兒,肩頭與背後有印花的“紋付”①。走出來,她馬上把手扶在膝部,深深的鞠躬,敬候著骨灰來到。
兩個婦人來了,兩人捧著一個用潔白的白布包著的小四方盒。她們也都穿著“紋付”。老婆婆的腰屈得更深了些。兩個婦人象捧著聖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麼機械的,莊嚴的,無情的,走進門去。門又關上。瑞宣的眼中還有那黑地的花,雪白的白布,與三個傀儡似的婦人,呆呆的立著。
他的耳傾聽著,希望聽見一聲啼叫。沒有,沒有任何響動。日本婦人不會放聲的哭。一陣風把槐葉吹落幾片,一個幹枝子輕響了一聲。
他想起父的死,孟石的死,小文夫婦與小崔的死。哪①“紋付”,印有家徽的和服。
一回死亡,大家不是哭得天昏地暗呢?爲什麼中人那麼怕死,愛哭呢?是中
的文化已經過熟呢,還是別人的文化還沒熟到愛惜生命與不吝惜熱淚呢?
他回答不出。更使他難堪的是他發現了自己的眼已經了。他知道他不應當替他的敵人傷心,他的敵人已殺害了千千萬萬中
人,包括著他的父
與弟弟。可是,他也知道,爲死亡而難過,也不算什麼過錯;敵人也是人。
他的心中亂成了一窩蜂。生與死,愛與恨,笑與淚,愛與戰爭,都象一對對的雙生的嬰兒,他認不清哪個是哪個,和到底哪個好,哪個壞!他呆呆的坐在門坎上,看著槐葉隨風擺動。
第二天見了富善先生,瑞宣很想把這些問題全提出來,跟老先生暢談一番。可是,一看老人的神,他閉住了嘴。這一程子了,富善先生簡直的不高興和任何人閑談。日本人的積極打通粵漢線,趕走了天津的英美人,和在暹邏緬甸安南與印度的暗中活動,都使他看清楚,遲早日本會突擊香港與新加坡。他雖自居爲東方人,但是在他的心裏,他卻吃不消大英帝
的將要失敗與解
。他並不喜歡侵略與戰爭,可是作爲一個英
的公民來說,他幾乎不能不迷信大英帝
應當占領著香港與馬來亞。不過,日本若是真進攻香港與南洋,英
是不是守得住那些地方呢?又這麼一想,他的脖子就伸得長長的而還覺得透不過氣來。
有時候,他想到中近百年來的外患,都是英
給招來的;英
是用戰艦政策,打開中
的門戶的禍首。這麼一想,他不由的說出來:日本應當與中
立在一塊兒,把白人都打出去;中日的戰爭是自相殘殺,替白人造成壓迫東方人的機會。
可是,這樣說完以後,他馬上後了悔。不,不,中日不能攜手!英與日本聯盟過,今天英日還應恢複舊好,一東一西,遙遙相映的控製著全世界!他愛中
人,他真願英
與中
成爲朋友。可是,由大英帝
的立場來看,他就覺得那可恨的日本人,似乎比中
人更好一些,更夠個朋友。
他的心中這樣忽此忽彼的亂折騰,所以不願再和瑞宣閑談;他已不知道自己的立場到底是什麼,應當是什麼。
把這些大事撇開,假若日本人真的要對英作戰,他個人怎樣呢?他有膽氣,不怕死,可是假若被日本人捉去,關在集中營裏,那可就……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他不願教人看見他的手發顫!爲解除這些憂慮,他想趕快把那本《北平》寫完,好使他有個傳之久遠的紀念品。他看,他掀弄,幾十年來收集的圖畫與照片;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
瑞宣幾乎不敢再正眼看他的老友。老人的長臉尖鼻子,與灰藍的眼珠,還都照舊,可是他已失去那點倔強而良善的笑容。戰爭改變了一切人的樣子。
這樣,一個良善的中人,和一個高傲的英
人,就那麼相對無言,教戰爭的鬼影信意的捉弄著他們的感情與思想,使他們沈默,苦痛。戰爭不管誰好誰歹,誰是誰非,遇見它的都須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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