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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81章

老舍作品

  一陣冷飕飕的西北風使多少萬北平人顫抖。

  在往年,這季節,北平城裏必有多少chu菊花展覽;多少大學中學的男女學生到西山或居庸關,十三陵,去旅行;就是小學的兒童也要到萬牲園去看看猴子與長鼻子的大象。詩人們要載酒登高,或到郊外去欣賞紅葉。秋,在太平年月,給人們帶來繁露晨霜與桂香明月;雖然人們都知道將有狂風冰雪,可是並不因此而減少了生趣;反之,大家卻希望,並且准備,去享受冬天的圍爐閑話,嚼著甜脆的蘿蔔或冰糖葫蘆。

  現在,西北風,秋的先鋒,業已吹來,而沒有人敢到城外去遊覽;西山北山還時常發出炮聲。即使沒有炮聲,人們也顧不得去看霜林紅葉,或去登高賦詩,他們的肚子空,身上冷。他們只知道一夜的狂風便會忽然入冬,冬將是他們的行刑者,把他們凍僵。

  人們忘了一切,而只看到死亡的黑影。他們聽到德軍攻入蘇聯,而並沒十分注意。他們已和世界隔離,只與死亡拴在一chu。不敢希望別的,他們只求好歹的度過冬天,能不僵臥在風雪裏便是勝利。

  在那晨霜未化的大路上,他們看見,老有一部卡車,那把冠曉荷與孫七送到“消毒”的巨坑的卡車,慢慢的遊行。這是鬼車!每逢它遇到路旁的僵屍,病死的,餓死的,或半死的,它便隨便的停下來,把屍身拖走。看到鬼車,他們不由的便想到自己也有被拖走的可能——你倒在路上,被拖走,去喂野狗!沒有醫生看護來招呼,沒有兒女問你的遺言,沒有哀樂與哭聲伴送棺材,你就那麼象條死貓死狗似的銷聲滅迹。

  韻梅三天兩頭的看見這部鬼車。

  有了第一次領糧的經驗,她不敢再遲到。每逢去領糧,她黑早的便起chuang。有時候起猛了,天上還滿是星星。起來,她好歹的梳洗一下,便去給大家勾出一鍋黑的,象葯湯子似的粥來;而後把碗筷和鹹菜都打點好。這些作罷,她到婆母的窗外,輕聲的叫了一聲:“ma,我走啦!”

  領糧的地方並不老在一chu。有時候,她須走四五裏路;有時候,她甚至須到東城去。假若是在東城,她必須去趕第一班電車;洋車太貴,她坐不起。她沒坐慣電車,但是她下了決心去試驗。她是負責的人,她不肯因爲日本人的戲弄,殘暴,而稍微偷一點懶。

  她的膽量並不大。她怕狗。在清晨路靜人稀的路上走,偶而聽到一聲犬吠,她便大吃一驚。她必須握緊了口袋,大著膽,手心上出著涼汗,往前沖走。有時候,她看見成群的日本兵。她害怕,可是不便顯出慌張來。低下頭,心跳得很快,她輕快的往前走。她怕,可是絕不退縮。她好象是用整個的生命去爭取那點黑臭的糧食。

  使她最膽戰心驚的是那部鬼車。不管是yin是晴,是寒是暖,一眼看見它,她馬上就打冷戰。有時候,車上有三四個,甚至于十來個,死屍,她不由的便閉上了眼。那些死屍,在她心裏,不僅是一些冰冷的肢ti,而是和她一樣的人;他們都必定有家族,qin友,與吃喝穿戴等等的問題。她想,他們必然還惦念著他們的兒女,父母,和家中的事情。是的,有一次她看見一個死屍,右腕上還挂著一個面口袋!和她一樣,她的手中也有個口袋!那具死屍可能的是她自己!她一天沒有吃飯,只一勁兒喝shui

  因爲領糧的地方忽遠忽近,因爲拿著糧證而不一定能領到糧,小羊圈的人們時時咒罵李四爺——他發糧證,所以一切過錯似乎都應由他負責。韻梅,和別人一樣的受盡折磨,可是始終不肯責難李老人。她的責任心使她堅強,勇敢,任勞任怨。

  有一天,她抱著半袋子共和面,往家中走。離家還有二三裏地呢,可是她既不肯坐洋車,也不願坐電車。洋車貴,電車不易擠上去。她走得很慢,因爲那點臭面象個死孩子似的,越走越沈重。

  猛一擡頭,她看見了招弟。招弟(已由獄中出來,被派爲監視北平的西洋人的“聯絡”員)雖然穿著高跟鞋,可是身量還顯著很矮。與她同行的是個極高極大的西洋人。她的右手緊緊的抓著那個“偉人”的臂,臉兒仰著,一邊走一邊笑著和他說話。她的頭發一半朝上,象個極大的刷瓶子的刷子,蓬蓬著,顫動著,那一半披散在肩上。她的小臉比從前胖了許多,眉眼從遠chu看都看得很清楚,因爲都按照電影明星拍製影片時候那麼化過裝。她高聲的說笑,臉上的肌肉都大起大落的活動:眉忽然落在嘴角上,紅chun忽然卷過鼻尖去。

  及至笑得喘不過氣來,她立住,雙手抱住“偉人”的臂,把蓬蓬著的頭發都放在他的懷裏,肩與背一抽一抽的動彈。這樣笑夠了,她抽出他的領帶,輕輕的搌一搌眼角。而後,她掏出小鏡子,粉撲,劈拍劈拍的往臉上拍粉,倒好象北平的全城是她的化裝室。

  韻梅抱著面袋,楞在了那裏。招弟沒注意她,也沒注意任何人,所以韻梅放膽的看著,直到招弟拍完粉,又和那個“偉人”緩緩的走開。

  韻梅不由的啐了一口唾沫。她不知道什麼guo家大事,但是她看明白了這一點——日本人來到北平,才會有這種怪事與醜態。想到這裏,她不由的看了看面袋與自己的舊藍布大褂。看完,她擡起頭來,覺出自己的硬正。別管她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她沒有變成和洋人一塊出怪象的招弟。她覺得應當自傲!

  回到家中,她沒敢向大家學說那件事。不要說對大家一五一十的講,就是一想起那種怪樣子,她的臉上就要發熱,發紅。

  假若招弟的醜態教韻梅的臉紅,劉棚匠太太可是教她感到婦女並不是白吃飯的廢物或玩物。

  劉太太一向時常到祁家來,幫助韻梅作些針頭線腦什麼的。最近,因爲糧食缺乏,物價高漲,劉太太決定不再要瑞宣每月供給她的六塊錢。她笨嘴拙she的把這個決定首先告訴了韻梅,韻梅既不能作主,又懷疑劉太太是否因爲不好意思要求增加錢數,而故意的以退爲進的拒絕再接受供給。

  “我有法兒活著!有法兒!”劉太太一勁兒那麼說,而不肯說出她到底有什麼法兒活著。

  過了兩天,劉太太不見了。連韻梅帶祁家的老幼全很不放心。特別是瑞宣:雖然因爲經濟的力量不夠,不能多照應劉太太,可是他既受到劉師傅之托,就不能不關切她的安全。

  又過了幾天,劉太太忽然回來了,拿來有一斤來的小米子,送給祁老人。不會說別的,她只笑著告訴老人:“熬點粥喝吧!”

  小米子,在戰前,是不怎麼值錢的東西;現在,它可變成了寶貝!每逢祁老人有點不舒服,總是首先想到:“要是有碗稠糊糊的小米粥喝,夠多麼好呢!”今天,看見這點禮物,他摸弄著那一粒粒jiao黃的米粒,倒好象是摸著一些小的珍珠。

  他感激得說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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