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港!在東京,上海,北平,還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惡魔的血口早已在發音機前預備好;飛機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還沒有投彈,血口已經張開,吐出預備好了的:“美海軍全
覆沒!”
北平的日本人又發了瘋。爲節省糧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爲慶祝戰勝美,每個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
這樣的喜酒是不能在家裏吃的。成群的矮子,拿著酒瓶,狂呼著大日本萬歲,在路上東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們打敗了美,他們將是人類之王。汽車,電車,行人的頭,都是他們扔擲酒瓶的目標。
與醉鬼們的狂呼摻雜在一的是號外,號外的喊聲。號外,號外!上面的字有人類之王的頭那麼大,那麼瘋狂:美
海軍覆沒!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學生們,好久不結隊遊行了,今天須爲人類之王出來慶祝勝利。
這消息並沒教瑞全驚訝。自他一進北平城,便發現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滅,地下工作者。這是,他猜到,日本人爲展開對英美的戰爭,必須首先肅清“內患”。
從另一方面,他幾次看到招弟陪著西洋人在街上擺醜相。
他妒,他恨,他想用條繩子把她勒死。可是,他不敢碰她,他必須壓著怒氣。把氣壓下去,他揣測得到,招弟的工作後面必含有更大的用意;她的誘惑是一片蛛網,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膠住,而後送到集中營去。
由高第的報告,他知道火車站上一方面加緊搜查來客,而另一方面卻放松了北平的婦孺出境。日本人要節省糧食,所以任憑婦孺出走。積糧爲是好長期作戰。
同時,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戰爭,而覺得自己的工作也許會更緊張,更驚險。比如說,他將負責刺探華北的軍事情形與消息,那夠多麼繁難,危險!哈,假若他真去探聽軍事消息,他便是參加了世界戰爭!他高了興,他的黑眼珠子亮得象兩個小燈!
他忽然明白了錢伯伯的理想。雖然老人的與他自己的在戰爭中的經驗不同,變化不同,可是他們的由孤立的個人,變爲與四萬萬同胞息息相通,是相同的。現在,戰爭變成全世界的,他們倆又同樣的變爲與世界發生了關系的人。瑞全的想象極快的飛騰到將來。哈,現在,全世界分成兩大營陣!明天,公理必定戰勝強權;後天,世界上的人,都吃過戰爭的苦,必會永遠恨惡戰爭,從而建設起個永遠和平的世界。哈,他自己,不管有多麼一點的本事,不管他的一點血是灑在北平,還是天津,他總算是爲人類的崇高的理想而死去的!他知道自己渺小,他一共不過有一百六十磅的骨肉,五尺八寸的身量;可是,那個理想把他,象小孩玩的氣球,吹脹起來,使他比他的本身擴大了多少倍。他已不僅是個五尺八寸的肉,而是可以飛騰的什麼精靈;腳立在地上,而頭揚到雲外。
理想使他承認了肉的能力多麼有限,也承認了精神上的能力能移山倒海。他想象到,假若英
的,美
的,蘇聯的,法
的,和……的人民都能盡到自己所能的爲那同一理想去奮鬥,每一個人就都是光明裏的一粒金星,能使世界永遠輝煌燦爛。
在小羊圈裏,一號的老太婆把街門關得嚴嚴的,不肯教兩個孩子出來。
戰爭的瘋狂已使她家的男人變成骨灰,女的變成妓女;現在,她看見整個日本的危亡。但是,她不敢說出她的預言,而只能把街門關起,把瘋狂關在門外。
三號的日本男女全數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鬧。在街上鬧夠,他們回到小羊圈,東倒西歪的,圍著老槐樹歡呼跳躍。他們的白眼珠變成紅的,臉上忽紅忽綠。他們的腳找不到一定的地方,一會兒落在地上,一會兒飛到空中。
有時候,象貓狗似的,他們在地上亂滾。啊,這人類之王!
在中人裏,丁約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
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經離開了他。他可以相信,天會忽然塌下來,地會忽然陷下去;可是,他不能相信,英
府會被查封;他的世界到了末日!
他眼看見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車!他自己呢,連鋪蓋,
服,和罐頭筒子,都沒能拿出來,就一腳被日本兵踢出了英
府!他連哭都哭不上來了。
他開始後悔爲什麼平日他那麼輕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府的威風消盡了的,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的上帝的。他想他應當給上帝改一改模樣;上帝不應當再是高鼻子,藍眼珠的,而是黃臉,黑眼珠的,象日本人那樣。是的,他和別的吃洋教的人一樣,只會比較外
人與外
人的誰強誰弱,而根本想不到中
人應當怎樣。
天還沒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車。同時,日本隨軍的文人早已調查好,富善先生收藏著不少中古玩,于是“小琉璃廠”裏的東西也都被抄去。他們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志願是寫一本《北平》。于是,他們就細心的搜檢,把原稿一頁一頁的看過,而後封好,作爲他們自己著書的資料。他們是“文明”的強盜。
見富善先生上了囚車,丁約翰落了淚。日本人占據了北平,和一半中,殺了千千萬萬的人,燒了無數的城池與村鎮,丁約翰都沒有落過一滴淚。他犯不上爲中
人落淚,因爲他的生計與生活與中
人無關。他常常爲自己的黃臉矮鼻子而長歎;哼,假若他白臉高鼻子,上帝豈不更愛他一些麼?
那時候,他的上帝還的確是白臉高鼻子的。
象被魔鬼追著似的,他跑回小羊圈來。顧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門。小羊圈,甚至于全北平,沒有他的一個知心人,除了瑞宣。這並不是說,瑞宣平日對他有什麼好感,而不過是丁約翰想:瑞宣既也吃著英府的飯,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類。
雖然已是冬天,丁約翰可是跑得滿身大汗。他忘了英府的規矩,而象報喪似的用拳頭砸門。
瑞宣還沒有起。韻梅在升火。聽見敲門的聲音,她忙著跑出來。一開門,她看見了一個象剛由蒸鍋裏拿出來的大饅頭。那是丁約翰的頭。
“祁太太,我!”約翰沒等讓,就往門裏邁步。“祁先生呢?
有要緊的事!要緊的事!”說著,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詳與規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場。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爲天冷,還在被窩裏蜷蜷著老,忍著呢。聽到院中的人聲,他發了話:“誰呀?”
丁約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爺,咱們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來,披上棉袍,開開門闩。
丁約翰闖進門去。“英府!”他嗆了一口。“英
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車!天翻地覆喲!”
“英府?富善先生?”祁老人雖然……
四世同堂第86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