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92章上一小節]子一塊兒給搶了去呢?”
瑞宣當然也想出把力。每次打學校往家走,他都盡量順路買點兒東西,省得韻梅一趟趟上街,減少挨搶的機會。
有一天,他從學校回家,想起韻梅仿佛要他帶點什麼來著,可是忘了她究竟要的是什麼東西。
走了一會兒,看見一個賣燒餅油條的。戰前賣燒餅的有的是,可這會兒倒很希罕了。籃子上的鐵絲網也顯得新奇、古怪。
他想買上倆燒餅油條,好補償他忘了買東西的過錯,也讓妞子樂一樂。她還是一見共和面就哭。
手裏拿著燒餅油條,他一路走,一路想著富善先生。他不是常送給妞子餅幹、面包來著嗎?他很惦記這位老朋友,不過他心裏明白,就是知道老先生在哪兒,也不敢去看他。日本人特別恨跟西洋人有來往的中人。
想著想著,猛孤丁打旁邊伸過來一只手,一只非常髒,非常瘦的手。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燒餅油條已經不翼而飛了。他住了腳,回過頭去看。
搶燒餅的人是個極瘦、極弱的人,沒命的跑,可又跑不快。他沖著燒餅油條吐了幾口唾沫,就是給追上,人家也不要了。
瑞宣攆上了他。這瘦子象只走投無路的老母,臉沖牆站住了。瑞宣見他還懂得點羞恥,可憐起他來,後悔不該攆他。
“朋友,你拿著吃吧,我不要了。”瑞宣溫和地說,希望這個瘦子會轉過身來。
瘦子把臉往牆上貼得更緊了。
瑞宣想說,“是日本人害得我們顧不得廉恥也沒法要面子了,不是你一個人的錯。”可是,這一番話他想說可又說不出來。因爲怎麼說都是空話。講道理,勸慰,飽不了肚皮。于是他說:“朋友,吃吧!”
瘦子仿佛受了感動,慢慢轉過身來。
瑞宣一下子看清楚了:是錢詩人的舅爺陳野求。他把准備要說的話都抛到九霄雲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野求!”
野求耷拉著腦袋,身子倚在牆上,木呆呆地站著。他的頭發怕有好幾個月沒理了,又長又髒,亂糟糟的在頭上卷成一團。他的臉,瘦成一條兒,好多天沒洗了。眼睛裏沒有淚,楞坷坷地望著手裏的油條出神。
瑞宣一把抓住野求的胳臂,野求想掙紮開,可是沒有力氣,踉踉跄跄的他跟著瑞宣走了幾步,強打著精神問:“上哪兒?”
“找個地方坐一坐。”瑞宣說。
兩人走進一家小飯鋪。一進門,跑堂的就過來擋駕。“對不起您哪,今兒我們什麼也沒有,壓根兒沒升火。沒生意。”
桌椅板凳,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鋪子裏還有多年來留下的一子葷油味兒和飯菜味兒。
“讓我們坐一會兒好不好?”瑞宣客客氣氣地問,“這位先生有點兒不舒服,”他指的是野求。
“沒說的,坐吧,凳子都空著呢,”跑堂的笑著說道。“您瞧,先生,我們這生意怎麼做?沒可賣的東西,還不許關門,真是笑話。”
兩人都坐下了。因爲瘦,野求的臉顯得越發長了,眼珠子跟死魚的一樣。他平靜下來,呆呆地坐著,一動也不動。
野求歎了口氣。“沒什麼可說的——如今,我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他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他說的是實話,用不著帶表情。
“我把一切都毀了,”野求靜靜地說,“爲了養活我的孩子和病病歪歪的老婆,我給日本人做事,抽大煙*醉自己。是呀,我出賣靈魂,爲的是老婆孩子不挨餓。出賣一個靈魂,拯救全家的命,倒也劃算。”住了口,他沖著桌子發楞。
瑞宣不敢催他往下說,只咳了一聲。
這一聲咳嗽,仿佛驚醒了野求,他接著又說:“說來也怪,老婆有了吃食,身反倒更弱了,仿佛我給她吃的東西都有毒似的。她死了。”他臉上還是木然沒有表情,說起話來,象背誦一個聽過許多遍的故事。“死了的,倒還算有福。我滿以爲兒女長大成人,就能掙錢養活我。可是,大兒子剛能掙錢,就二話不說離開了北平。他不但不感恩圖報,還恨我,恨我出賣了靈魂。另外三個兒子也跟大兒子一模一樣。我出賣靈魂把他們撫養大,可他們是怎麼報答我的?一場空,沒有心肝。”他舐了舐嘴
。
“可笑的事情多著呢。我剛才說,因爲我抽大煙,日本人對我還算不錯。可是煙瘾一大,我動都懶得動了,他們就撤了我的差。我沒了進項,只剩下幾個不能掙錢,靠我養活的孩子。等他們能掙錢了,大概也得打我這兒跑掉。我不能再拉扯他們了,就是能,他們也不感激我。唉,要說是不拉扯吧,他們又得挨餓,真沒法子。我現在還抽大煙,大煙能*醉人——這就是它的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連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認我這個爸爸了。我今天搶了你的東西,可是我用不著道歉,我知道你能原諒一個快死的人。”
“你不能就這麼死了,”瑞宣想幫他一把。
“誰也不該落這麼個下場,可是我只能這麼死。也許就是明天,我會躺在大街上,讓人家拿大卡車拉走,扔到城外去。
我不指望人家把我埋在祖墳裏,沒臉見祖宗。”他站起來,跟瑞宣拉了拉手,就往外走了。
走出飯鋪,野求一屁坐在臺階上,吃起燒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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