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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祥子》第1章 -- 第6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駱駝祥子第1章 -- 第6章上一小節]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看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⑥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song,與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麼寬,多麼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tui的白褲,褲腳用ji腸子帶兒系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爲最出se的車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沒有什麼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⑦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ti,都那麼結實硬棒;他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裏以後,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象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tuo的。

  他確乎有點象一棵樹,堅壯,沈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別人講論。在洋車夫裏,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衆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雜院裏,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後這些事成爲大家的財産,象民歌似的由一chu傳到一chu。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裏人那麼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來的不願多說話,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裏人的貧嘴惡she。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因爲嘴常閑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

  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tui

  第一天沒拉著什麼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象兩條瓠子似的,再也擡不起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非過了這一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腳好了之後,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爲別的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習,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拉車的方法,以他幹過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經驗來領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勝,大概總不會出了毛病。至于講價爭座,他的嘴慢氣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chu,他幹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裏沒車,他放在哪裏。

  在這僻靜的地點,他可以從容的講價,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只說聲:“坐上吧,瞧著給!”他的樣子是那麼誠實,臉上是那麼簡單可愛,人們好象只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即使人們疑心,也只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裏來的鄉下老兒,大概不認識路,所以講不出價錢來。及至人們問到,“認識呀?”他就又象裝傻,又象耍俏的那麼一笑,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

  兩三個星期的工夫,他把tui溜出來了。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車夫的能力與資格的證據。那撇著腳,象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那經驗十足而沒什麼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song向內含,度數很深;tui擡得很高;一走一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他們仗著“作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祥子當然決不采取這幾種姿態。他的tui長步大,腰裏非常的穩,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步步都有些伸縮,車把不動,使座兒覺到安全,舒服。說站住,不論在跑得多麼快的時候,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氣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分。脊背微俯,雙手松松攏住車把,他活動,利落,准確;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沒有危險。就是在拉包車的裏面,這也得算很名貴的。

  他換了新車。從一換車那天,他就打聽明白了,象他賃的那輛——弓子軟,銅活地道,雨布大簾,雙燈,細脖大銅喇叭——值一百出頭;若是漆工與銅活含忽一點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說吧,他只要有一百塊錢,就能弄一輛車。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話,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塊,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麼遠。

  但是,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得買車!第一步他應當,他想好了,去拉包車。遇上交際多,飯局⑧多的主兒⑨,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車飯錢。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也許是三頭五塊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塊!這樣,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沒有家庭的累贅,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兒就沒有個不成。他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是現打的,不要舊車見過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實並不完全幫助希望。不錯,他確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並沒還上那個願。包車確是拉上了,而且謹慎小心的看著事情;不幸,世上的事並不是一面兒的。他自管小心他的,東家並不因此就不辭他;不定是三兩個月,還是十天八天,吹⑩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邊兒找事,還得一邊兒拉散座;騎馬找馬,他不能閑起來。在這種時節,他常常鬧錯兒。他還強打著精神,不專爲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繼續著積儲買車的錢。可是強打精神永遠不是件妥當的事:拉起車來,他不能專心一志的跑,好象老想著些什麼,越想便越害怕,越氣不平。假若老這麼下去,幾時才能買上車呢?爲什麼這樣呢?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的?在這麼亂想的時候,他忘了素日的謹慎。皮輪子上了碎銅爛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車。更嚴重一些的,有時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擠過去而把車軸蓋碰丟了。設若他是拉著包車,這些錯兒絕不能發生;一擱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點楞頭磕腦的。碰壞了車,自然要賠錢;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爲怕惹出更大的禍,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睜開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他又後悔,自恨。還有呢,在這種時期,他越著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沒規則;他以爲自己是鐵作的,可是敢情他也會病。病了,他舍不得錢去買葯,自己硬挺著;結果,病越來越重,不但得買葯,而且得一氣兒休息好幾天。這些個困難,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買車的錢數一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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