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離婚第1章上一小節]。他遞給人家帶官銜的——財政所第二科科員——名片,人家似乎得思索半天,才敢承認這是事實。他要是說他學過銀行和經濟學,人家便更注意他的臉,好象他臉上有什麼對不起銀行和經濟學的地方。
其實老李並不醜;細高身量,寬眉大眼,嘴稍過大一些,一嘴整齊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順眼。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他使人覺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這個,所以事事特別小心,結果是更顯著慌張。人家要是給他倒上茶來,他必定要立起來,雙手去接,好象只爲灑人家一身茶,而且燙了自己的手。趕緊掏出手絹給人家擦抹,好順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後,他一語不發,直到憋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氣不定跑到哪裏去。
作起事來,他可是非常的細心。因此受累是他的事;見上司,出外差,分私錢,升官,一概沒有他的份兒。公事以外,買書看書是他的娛樂。偶爾也獨自去看一回電影。不過,設若前面或旁邊有對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接個吻,他能渾身一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鐵掌專找女人的腳尖踩。
至于張大哥呢,長長的臉,並不驢臉瓜搭,笑意常把臉往扁縱上些,而且頗有些四五十歲的人當有的肉。高鼻子,
陽眼,大耳
,無論在哪兒也是個富泰的人。打扮得也
面:藏青哔叽袍,花駝絨裏,青素緞坎肩,襟前有個小袋,
著金夾子自來
筆,向來沒沾過墨
;有時候拿出來,用白綢子手絹擦擦鋼筆尖。提著濰縣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沒挨過地。抽著英
銀裏煙鬥,一邊吸一邊用琺藍的洋火盒輕輕往下按煙葉。左手的四指上戴著金戒指,上刻著篆字姓名。袍子裏面不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裝的汗衫,因爲最喜歡汗衫袖口那對鑲著假寶石的袖扣。張大嫂給汗衫上釘上四個口袋,于是錢包,圖章盒——永遠不能離身,好隨時往婚書上蓋章——金表,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绺給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時候帶著個小照像匣,可是至今還沒開始照像。
沒有張大哥不愛的東西,特別是靈巧的小玩藝。中原公司,商務印書館,吳彩霞南繡店,亨得利鍾表行等的大減價日期,他比誰也記得准確。可是,他不買外貨。不買外貨便是盡了一切愛
的責任;誰罵賣
賊,張大哥總有參加一齊罵的資格。
他的經驗是與日用百科全書有同樣質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過。哪一
的職員,他都認識;可是永不關心
裏的宗旨與主義。無論社會有什麼樣的變動,他老有事作;而且一進到個機關裏,馬上成爲最得人的張大哥。新同事只須提起一個人,不論是科長,司長,還是書記員,他便閉死了左眼,用右眼笑著看煙鬥的藍煙,誠意的聽著。等人家說完,他睜開左眼,低聲的說:“他呀,我給他作過媒。”從此,全機關的人開始知道了來了位活神仙,月下老人的轉身。從此,張大哥是一邊辦公,一邊辦婚事:多數的日子是沒公事可辦,而沒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設計與經營。而且婚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張大哥去辦。“以婚治
,”他最忙的時候才這麼說。給他來的電話比誰的也多,而工友並不討厭他。特別是青年工友,只要伺候好了張科員大哥,准可以娶上個老婆,也許醜一點,可是兩個箱子,四個匣子的陪送,早就在媒人的天平上放好。
張大哥這程子精神特別好,因爲同事的老李“有意”離婚。
四
“老李,晚上到家裏吃個便飯。”張大哥請客無須問人家有工夫沒有,而是幹脆的命令著;可是命令得那麼熱,使你覺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說有工夫。
老李在什麼也沒說之中答應了。或者該說張大哥沒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應了。等著老李回答一個問題是需要時間的:只要有人問他一件事,無論什麼事,他就好象電話局司機生同時接到了好幾個要碼的,非等到逐漸把該刪去的觀念刪淨,他無法答對。你抽冷子問他今天天氣好,他能把幼年上學忘帶了書包也想起來。因此,他可是比別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記了事。
“早點去,老李。家常便飯,爲是談一談。就說五點半吧?”張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爲商問。
“好吧,”老李把事才聽明白。“別多弄菜!”這句說得好似極端反對人家請他吃飯,雖然原意是要客氣一些。
老李確是喜歡有人請他去談談。把該說的話都細細預備了一番;他准知道張大哥要問他什麼。只要他聽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語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細膩的。
整五點半,敲門。其實老李十分鍾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裏轉了兩三個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時刻有益,他便不但不來遲,也不早到,這才徹底。
張大哥還沒回來。張大嫂知道老李來吃飯,把他讓進去。張大哥是不能夠——不是不願意——嚴守時刻的。一天遇上三個人情,兩個放定,碰巧還陪著王太太或是李二嬸去看嫁妝,守時間是不可能的。老李曉得這個,所以不怪張大哥。可是,對張大嫂說什麼呢?沒預備和她談話!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張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語氣,連長像,都有點象張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時候她看著象張大哥的,有時候象姑姑,及至她一說話,你才敢決定她是張太太。大嫂子的笑聲比大哥的高著一個調門。大哥一抿嘴,大嫂的
已張開;大哥出了聲,她已把窗戶紙震得直動。大嫂子沒有
陽眼,長得挺俏式,剪了發,過了一個月又留起來,因爲腦後沒小髻,心中覺著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李老!”張大嫂稱呼人永遠和大哥一致。“大哥馬上就回來。咱們回頭吃羊肉鍋子,我去切肉。這裏有的是茶,瓜子,點心,你自己張羅自己,不客氣。把大了。”她把客人的話也附帶著說了,笑了兩聲,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終沒找到一句適當的話,大嫂已經走出去。心裏舒坦了些。把大下來,找了半天地方,結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沒敢動大嬸的點心,只拿起一個瓜子在手指間撚著玩。正是初冬天氣,屋中已安好洋爐,可是還沒生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話來得方便的多。有時候因看朋友,他能夠治好自己的傷風。
以天氣說,還沒有吃火鍋的必要。但是迎時吃穿是生活的一種趣味。張大哥對于羊肉火鍋,打鹵面,年糕,皮袍,風鏡,放爆竹等等都要作個先知先覺。“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剛有點覺得出的小風,雖然樹葉還沒很擺動,張大哥戴上了風鏡。哪怕是天上有二尺來長一塊無意義的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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