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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書藝人》第14節

老舍作品

  二nainai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荒唐的事,什麼,秀蓮也要念書?!她對年青的姑娘,自有她的看法:姑娘大了,不念書就會學壞;要是念了書呢,那就壞得更快,丟人現眼更厲害。“大姑娘家,早晚得嫁人,用不著念書認字。”她大聲叫嚷,“知道的事多了,天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

  無論她怎麼說,孟良都不當回事。他拿定主意,要到南溫泉來教秀蓮讀書。他身子骨雖然單薄,可意志堅強。他要是下定了決心,哪怕是座大山呢,也得鑽它仨窟窿。

  秀蓮急不可待,恨不得馬上開始讀書。上回在劇院,聽衆不聽她的,好叫她傷心。她挺機靈,知道要應付這種場合,她還缺乏經驗。她非常崇拜那些年青的女演員。她們那麼自由自在,多叫人羨慕!她想,那些女演員一定都是些女學生。她自己雖說是個賣藝的,可要是有了文化,地位就不會象今天這樣低賤。她決心好好跟著孟先生學。這輩子恐怕是不會有上學的機會了,不過要是她能讀會寫,和女學生也就差不多了。她能抽出時間來學習。

  寶慶和大哥見秀蓮有了讀書的機會,都很高興。他們知道她有天份。要是再受點教育,她的天份就能更好地發揮出來。

  二nainai說什麼也想不通。她很擔心再也鎮不住這個女孩子了。想想吧,家裏養著個能讀會寫的女孩子,那可就有得瞧的了。學生都講自由戀愛。賣個姑娘不算什麼,可要讓她白白地把身子給別人……這麼一想,她的心發抖了。她有時在小鎮的街上走,碰到一對青年男女手拉著手走路,她就覺著惡心。

  孟良第一天來教書,方家沏上最好的花茶,捧出許多好東西來給他吃。寶慶主張,第一課先教他大哥,孟先生不答應。他要教的是秀蓮。他的安排是這樣,他先教秀蓮一個來鍾頭,然後跟著窩囊廢學藝。據他自己講,他可以一口氣幹上五個鍾頭,再多都行。

  窩囊廢高了興。“我的時間全歸您安排,”他說,“您要是樂意,咱們就幹它個通宵。”

  秀蓮正等著上課。她努力打扮得象個女學生,穿一件白布褂子,不施脂粉。爸爸一叫,她連忙朝著堂屋走去。

  可是,mama占了先。她一步就蹦到閨女前頭,使勁推了她一把,不讓她出來。她的臉煞白,橫了心。“我先出去,”她說,“你在這兒等著!”秀蓮沒辦法,只好服從。

  寶慶見老婆出來,心亂如麻。她要對孟先生說什麼?他和大哥都很敬佩這位有學問的人。要是二nainai得罪了客人,怎麼好。一見老婆song有成竹地沖著他們走過來,他的臉繃得鐵青。

  他這一輩子,缺的就是讀書識字。當初他要是想來段新鼓詞,就得狠花上一筆錢,還得好酒好飯地款待寫詞的。眼下來了這麼個人,願意白教他閨女,還願意白給他寫新詞。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還找不著呢,要是他的老婆得罪了作家……

  好歹向客人介紹了自己的老婆,他馬上問:“秀蓮呢?孟先生等著她呢。”二nainai不理他。她兩眼直勾勾對著孟先生,說開了。“先生,我們不過是窮賣藝的,”她說,“用不著念書認字。不念書更好。閨女不笨,一念了書,就得給我們添麻煩。她已經夠擰的了。看得出您是個明白人,求您替我們想一想。”

  窩囊廢的臉發了白。他恨不能打弟媳婦一頓,只是當著這麼ti面的一位作家,他不敢吵架。寶慶嚇得手腳無措。孟先生卻應付自如。他滿臉堆下笑來,qin熱地叫她:“我的好嫂子,請坐。”

  二nainai受寵若驚,坐下了。在她內心深chu,害怕有學問的人。他們跟她不是一路人,比她懂得多,她總是想方設法,躲開他們。如今來了這麼個人,qinqin熱熱地跟她說話,直沖她樂。一個作家還會管她叫“嫂子”。

  孟良有的是辦法。“好嫂子,您喜歡喝上一盅,這我知道,幹嘛不喝呢。眼下就該喝一盅。咱倆是初次見面,所以我應當跟您一起喝一盅。俗話說,喝酒喝厚了,耍錢耍薄了。來,喝一口。”他兩眼看著寶慶,“二哥,來瓶好酒,大家都喝一杯。”

  寶慶佩服得五ti投地。孟先生不光是有名的劇作家,還是個外交家兼魔術師。他明白要跟二nainai講理,那算白搭,可要灌她幾杯呢,就能把事辦成。

  孟先生斟了三杯酒,一杯給二nainai,一杯給窩囊廢,一杯留給自個兒。他沒給寶慶敬酒,因爲他得保養嗓子。“幹杯,”他叫起來,把杯子舉向二nainai。“幹杯。”

  他一口就喝幹了,窩囊廢不甘落後,也幹了。二nainai忸忸怩怩地表示反對,“我得慢慢兒喝,不跟你們老爺兒們比。”“請便吧,嫂子,”孟先生笑了起來。“您隨便,我們喝我們的。”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又幹了。他把手往上yi袋裏一cha,忽然作了個怪臉。“喲,嫂子,我的口袋爛了個窟窿,給我補補行嗎,光棍可真難哪。”

  二nainai喝完酒,拿起了上yi。“孟先生,”她咯咯笑著,“您真隨和。”她對劇作家産生了好感。不過她還是沒叫秀蓮出來聽課。孟先生呢,爲了給她個臺階下,也決定改天再來。臨走,他答應二nainai,下次來跟她打撲克,要是她喜歡,打麻將也成。他求她別把他贏得太苦了。這都叫她非常高興。

  第二天,秀蓮上了課。她是個好學生。她努力做到每天認二十來個字,字寫得雖然一溜歪斜,卻小而整齊。孟先生很滿意。他也很樂意學唱大鼓書。窩囊廢不光教他唱,還沒完沒了的給他講大鼓書的典故,孟先生聽得入了迷。

  教過幾遍,孟先生就能跟著窩囊廢的弦子唱鼓書了。他的嗓子溜不開,窩囊廢沒提這個。只要學生有進步就得。有一天,孟先生正唱呢,旅店老板破門而入。他氣極了,搖晃著手,扯著嗓門對窩囊廢喊:“滾你的。吵死了,客人都讓你給鬧得不得安生。我受不了。”

  孟良天真地笑了。“怎麼啦!我們正要找你去呢。知道嗎,我特別欣賞你那四川口音。來段四川清音怎麼樣?我敢打賭,就憑你這嗓子,一唱准保紅。”

  老板給捧得暈頭轉向。他本來不會唱,可是孟先生一再邀請他。“來吧,朋友,來上一段。”

  老板笑了起來。他見內行人唱戲都是臉沖牆,所以他也就臉對著牆,手指頭一個勁兒地揪嗓子,洋相十足地唱了起來,——是介乎叫和喊之間的一種聲音。幾句下來,老板停住了,臉憋得通紅。孟良和窩囊廢不等他再開口,都拍起手來。孟良拍了拍他的背,窩囊廢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老板走了以後,兩個人坐了下來,相視而笑,從頭再來。等完了事,孟先生就陪二nainai打牌。兩人可投緣啦。他說的話,她有多一半不明白;他呢,又不跟她爭。她聽,他說,她所說的一切,他也認真地聽著,不時還對她的才幹巧妙地恭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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