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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書藝人》第18節

老舍作品

  喪事由二nainaicao持。天還熱,三天以內就得下葬。寶慶已是六神無主,他就知道哥已經炸死,人死不能複生,再也聽不見哥的聲音了。他的腦子發木,什麼也感覺不到,吃不下,睡不著,蓬頭垢面。

  二nainai卻來了精神。她打點一切,做孝yi,跟杠房打交道,供神主。她幫寶慶穿孝yi,招呼他吃喝。他楞在棺材邊,一聲不吭,傷心不已。她時不時走過來瞧瞧,怕他背過氣去。有人來吊孝,是她站在門口接應客人;*η熘覽戳巳耍晌扌撓τ辍k*地起立,行禮,接著守他的靈。人家跟他說話,他光知道點頭,一點兒也不明白人家說的是什麼。他成了活死人。

  只有一個人,他見了,多少還有些觸動,那就是孟良。孟良是那麼友愛,那麼樂于助人,他最能ti貼人,了解人。寶慶沈浸在無邊的悲痛裏,不能自拔,只有孟良的熱心腸,能給他些安慰。孟良這樣關懷他們,方家非常感激。

  他們一向認爲,孟良和他們之間,有一道鴻溝。他是作家,又是詩人,來這裏是爲了研究大鼓書。如今他完全成了他們中的一個,是真心的朋友,一心想幫忙。朋友來吊孝,孟良陪著。幫著應酬客人,陪他們吃飯,跟著守靈。寶慶雖說是傷心不過,也覺著他雖然失去了qin愛的大哥,可也有了個真誠的朋友。

  他們在山頂上買了塊墳地,由孟良負責監工築墳。棺材入了穴,寶慶按照家鄉風俗,在棺材上撒了把土。他的淚已經流幹。他站著,禿著頭,鐵青著臉,茫然瞪著大眼,瞧著墳坑,看杠房夥計把土鏟進墳裏。大哥就這麼完了。這冰涼的土地上,躺著窩囊廢。

  人都散了,寶慶還站在墳頭,孤孤單單,悲悲切切。不多遠站著二nainai,孟先生和秀蓮。

  一個腳夫挑著寶慶的鼓、窩囊廢常彈的三弦,上了山。天是灰蒙蒙的,鑲著白邊的黑雲,滾滾越過山頭。在蒼茫的暮se裏,甯靜的田野異常的綠,樹木的枝條映著背後的天空,顯出清晰、烏黑的輪廓。

  寶慶從腳夫手裏接過三弦,深深一鞠躬,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墳前地上,把鼓架了起來。

  寶慶高舉鼓楗子。一下,兩下、三下,敲起來。咚咚的鼓聲象槍聲,沖破了死一般的寂靜。孟良覺得大地在震動,樹葉在發抖。

  寶慶手按鼓面,打住了鼓聲,說起話來。他說:“哥,哥,我再來給您唱一回。求您再聽我這一回吧。咱哥兒倆不那麼一樣。您愛彈又愛唱,愛藝如命,但您不肯賣藝吃飯。我又是另一樣,我得靠作藝掙錢養家。外人看著咱哥倆各不相同,可咱們不就這點差別嗎?就這麼一點兒。”他停了一停,恭敬地鞠了一躬。“大哥,我明白我再也見不著您了,不過我還是想請您再給我彈一回。再彈彈吧,讓我再聽聽您好聽的琴聲。記得咱們在一塊,唱得多痛快?如今你我已成隔世的人,不過咱還能一塊兒唱。咱們一塊過了四十多年哪,哥。有的時候咱也吵,但手足總還是手足。現在不能吵了,也不能爭了。我只有一樣本事,就是唱,所以我來再給您唱這麼一回。大哥,您也就用您那巧手,再給我彈這麼一回弦吧!”

  寶慶又使勁敲了敲鼓。然後等著,頭偏在一邊,好似在傾聽那三弦的琴聲。站在一旁的人,只聽見風拂樹木發出的歎息。秀蓮用手絹堵住嘴,壓住自己的啜泣。二nainai在哭泣,孟良輕聲咳著。

  寶慶給大哥唱了一曲挽歌,直唱得泣不成聲,悲痛慾絕。孟良挽住朋友的胳膊。“來,寶慶,”他勸道,“別緊自傷心。人人都有個歸宿;有死,也有生,明天的人比今天還多,生命永不停息。誰也不能長生不老,別這麼傷心。大哥這一輩子,也就算過得不錯。”

  寶慶用深陷的雙眼看著他,滿懷感激。“日本人炸死了我的哥,”他悲傷地說,“我沒法給他報仇,不過我要唱您寫的鼓詞,我這下唱起來,心裏更亮堂,我要鼓動人民起來跟侵略者鬥爭。”

  孟良拿起鼓,挽住寶慶的胳膊。“家去,歇一歇,”他勸著,寶慶不肯走。過了會兒,他轉過身來,再一次對著墳頭說,“再見吧,大哥,安息吧,等抗戰勝利,我把您送回老家,跟先人葬在一起。”

  第二天,孟良請了個大夫來瞧寶慶。寶慶病了,是惡xing瘧疾。他身ti太弱,病趁虛而入,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二nainai又喝開了,現在是輪到秀蓮來照顧病人。對她來說,這是件新鮮事,她從來沒有侍候過重病人。爸病得真厲害,可別死了。她從沒見過他這樣,臉死灰死灰的,雙眼深陷,渾身無力,坐都坐不起來。她想,人有死,有生,又有愛。生命象一年四季,也有春夏秋冬。但在冬季到來之前,死亡也會象夏天的暴風雨一樣,突然來到。大伯不就是這樣的麼。她自己,總有一天也得死。不過死好象還很遙遠,難以想象,因爲她現在還很年輕,健壯。孟良也跟她這樣說過。誰也不能長生不老。要是爸真的跟著大伯去了,她可怎麼辦呢?她更愛爸爸了,一定要救活他。她日日夜夜不離病chuang。寶慶只消稍動一動,她就拿葯端shui地過來了。有時孟良來陪她一會兒。除了爸,孟先生就是世界上頂頂可qin的人了。

  守在爸chuang頭,秀蓮在漫漫長夜裏,想了好多事兒。她看出來,打從大鳳出了嫁,大伯又死了以後,家裏整個變了樣。ma一定很疼大伯。他活著的時候,她跟他吵起架來,也很厲害。可現在她常坐在椅子裏,悄悄地哭,就是不醉,也這樣。她又想起了那個老問題:爲什麼mama單單不愛她?拿孟良來說吧,ma信得過他,他怎麼就能得她的歡心呢?寶慶總算度過了難關。有天晚上,秀蓮踮著腳尖進來,打算給他喂葯,見他輕輕松松躺在chuang*希成瞎易判αd悅挪輝俜⑻蹋砩弦膊輝俅蠛沽芰堋k禱埃鄧娲蠓*擔心。爲什麼她不來吊孝,爲什麼她女婿也不來?出了什麼事?秀蓮一個勁安慰他,說大鳳會照顧自個兒,不會有什麼事。不過她知道,說這話也白搭。爸在心疼閨女呢。秀蓮很奇怪。人爲什麼總要到事後才來cao心?他早就該cao這份心,不該讓他閨女去遭那份兒罪!

  寶慶已經見好,有天上午,正躺著休息,大鳳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她把一個包袱往地下一扔,就沖爸爸撲了過去。她摟著爸哭了又哭。二nainai聽見響動,走過來瞧。她不知道怎麼疼閨女才好,生拉活拽,硬把女兒從病chuang邊拉開,把她安頓在一把椅子裏。大鳳止了哭,可是說不出話,象個木頭人。二nainai一個勁盤問,但閨女壓根兒就聽不見。折騰了約摸半點來鍾,二nainai沒了轍。到了還是寶慶有氣無力地開了口。“我又老又病,爲你cao心,叫我傷神。趁我還沒死,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不要我了,就是這麼回事。他把我扔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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