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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書藝人》第19節

老舍作品

  唐家急著趁寶慶生病的機會,撈它一把。他們算計,窩囊廢死了,寶慶和秀蓮沒了彈弦的。要是不改行,就得來搭唐家的班子,借重小劉。唐家這回真是穩拿啦。要是方家改了行,那最好,唐家可以獨霸天下,沒了對手;要是寶慶和秀蓮來搭班呢,唐家又可以訛它一下,要個好價兒。他們興頭得了不得,忙不疊回到重慶,口袋裏仿佛已經沈甸甸地裝滿了大把大把的錢。

  重慶的情況在變。全guo都在堅持抗戰,戰爭負擔異常沈重,小民們的腰包都掏空了。投機倒把的jian商囤積居奇,大發guo難財。物價飛漲,生活程度高得出奇。老百姓手裏攥著一大把錢,可是買不來多少東西。少數人過著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生活。人民不滿。于是,官方想出了個主意,在節製娛樂上下功夫,訂了個規章。只許五家戲院,四家影院和一個書場在重慶開業。

  寶慶有名望,唱的又是抗戰大鼓,書場總算保留了下來。這時候,他還在南溫泉給大哥服喪。

  唐家這一下挨的不輕。獨一份兒的書場眼看要到手,又黃了。他們以爲寶慶走了什麼歪門道,把他們的書場封了。唐家兩口子急急忙忙跑回南溫泉,找臥病的寶慶算賬。

  他們撞進來的時候,寶慶正躺在chuang上。他聽著,臉上挂著點兒淒涼勉強的微笑。他壓根兒不想聽他們的。他還沒退燒,打不起精神來理他們。他雙眼半睜半閉,硬撐著靠在枕頭上,看著兩位不受歡迎的客人。唐四爺指手劃腳,吹胡子瞪眼。寶慶瞧著他們,淒慘地晃了晃蒼白的臉。“唉,”他有氣無力地分辯,“我是個病人,打從我哥去世,沒起過chuang,能去跟你們作對嗎?你們設身chu地,替我想想。我哥去世了,閨女又離了男人,揪心事兒這麼多,我壓根兒不想再作藝了,幹嗎還要跟你們過不去?”

  四爺瞪眼瞅著他老婆。臃腫的四nainai臉上,惡毒的神情和虛僞的笑容交織在一起。她朝丈夫看了一眼,略微點了一下頭。這是變換戰術的信號。

  唐四爺馬上換了一副神態,甜膩膩地問,“老朋友,您不出來作藝,別人怎麼辦呢?小劉還盼著給您倆彈弦呢。他成天惦記的就是這個。您得替他和我閨女想想,不能看著他們挨餓。”

  “還有我們倆呢,”四nainai又叫起來了,“總得活下去呀,錢沒了,物價又這麼漲,您總不能丟下我們不管。”寶慶搖了搖頭。“好吧,”他答應著,“等我好了,去找你們。”

  他們垂頭喪氣走了出去。他們前腳剛出門,寶慶這裏就掉了淚。“您說得對,大哥,”他自言自語,“藝人都是賤命,一錢不值。”

  矇卑之中,他看見大鳳苦著臉在那兒晃來晃去,費勁地cao持家務。爲什麼不下決心改行,另找一份ti面的事兒?想想自己的閨女,只因爹是藝人,上了人家的當,象個破爛玩藝兒似的讓人給甩了。這不是人過的日子,世道真不公平。而這,就是現實,就是社會對他的犒勞。他歎了一口氣。他從來沒做過虧心事,一向謹慎小心,守本份,一直還想辦個學校,調教出一批地道的大鼓藝人。現在一切都完了。所有攢的錢,都給窩囊廢辦了後事。姑娘出嫁,他的病,花費也很大。錢花了個一幹二淨,連積蓄都空了。生活費用這麼高,不幹活就得挨餓。

  想到這裏,他掙紮著起了chuang,覺著自己已經好多了。既已見好,就不能再這麼呆著。他已經能站,能走,能想了。沒時間再病下去。過了一個禮拜,他去了趟重慶,發現什麼東西都漲了。薪shui沒有動,物價倒翻了好幾番。光靠薪shui,誰也活不下去。人人想撈外快,沒有不要錢的東西。寶慶憑三寸不爛之she和一副笑臉,再也換不來什麼好chu。非大筆花錢不能辦事。

  老百姓懂得錢不值錢了,所以錢一到手,就趕快花掉。誰也不想存起來。

  寶慶也變了。他一心一意唱書,照料書場,但再也笑不出來了。只要一有空,就會想起哥的死。他總覺得是自己給哥招了災。窩囊廢不肯賣藝,是他逼著他幹的。還有那可憐的被人遺棄的閨女。她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實在難過了,就去找mama,可ma一天到晚醉著,難得有一刻清醒。

  寶慶認爲自己應該幫幫大鳳。他想法哄她,ti貼她。她遭了不幸,比個寡婦還不如,往後怎麼辦?想到這裏,他心裏火燒火燎,呆呆坐著,急得一身汗。剛出嫁就遭不幸,怎麼再嫁人?他腦子裏萦繞著這些問題,無計可施,只好買些東西來安慰安慰她——糖果啦,小玩藝兒啦,凡是一向常給秀蓮買的,現在必定也給大鳳買一份。

  唐家一直沒露面。琴珠天天來幹活,唱完就走,從來不提爹ma。小劉照常來彈弦,一聲不吭,彈完就回去。寶慶很不安。唐家一定又在打什麼馊主意了,他已經精疲力盡,懶得去捉摸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隨他們去,他厭煩地想,沒個安生時候!他一天一天混日子,有時拿句俗話來寬寬心:“今天tuo下鞋和襪,不知明天穿不穿。”

  有天下午,小劉請寶慶上茶館,寶慶去了。小劉今兒個怎麼了?往常他的臉白卡卡的,帶著病容,這會兒卻興奮得發紅。他近來常喝酒。唔,總比大煙強點。

  寶慶等著小劉開口。小劉呆呆地沖著牆上的大紅紙條“莫談guo事”出神。他啜著茶,不說話。寶慶急躁起來。小劉的臉越憋越紅。

  “小兄弟,”到底還是寶慶先開口,“有什麼事嗎?”

  小劉的眼神裏透著絕望。瘦臉更紅了,敏感的嘴角耷拉著,樣子痛苦不堪。

  “我再也受不了啦,”他終于下了決心,難過地說,“我受不了。”

  寶慶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兄弟?我不懂。”小劉兩眼發紅,聲音直顫。“我雖說是藝人,也得有份兒人格。我跟琴珠過不下去了,她跟什麼樣的男人都睡覺。我本以爲這沒什麼大關系,可我想錯了。我滿以爲我們能過上好日子。結了婚,我彈,她唱,小日子准保挺美。我滿以爲結了婚她就不會再跟人亂來了。您知道她爹ma是怎麼個主意嗎?他們讓她陪我,也陪別的男人。我受不了這個。我一提結婚,他們就笑,問我能不能養活她。爲了討她的好,我把我開來的份兒,多一半都給了他們,怎麼就養活不了她?我要琴珠一心對我,她光瞧著我,說:‘你吃哪門子的醋呢,男人都一個樣。’我怎麼辦呢?”小劉低下了頭,悄聲說了一句:“我起先以爲她這樣做是父母逼的,其實不完全是這樣,我看她喜歡這麼幹,她天生是個婊子。”

  “女人一開了頭就糟了,”寶慶想不出更好的話來說,只好這麼講。

  小劉咳嗽一下。終于下了決心,挺認真地說,“上回,他們拿她來勾引我,不讓我給您彈弦。他們硬要我答應,我也就幹了。您待我那麼好,我對不起您。這回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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