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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書藝人》第2節

老舍作品

  重慶是座山城,揚子、嘉陵兩條大江在它腳底下相遇。兩條江彙合的地方一片汪洋。兩gushui碰在一起,各不相讓,頂起一道shui梁,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道shui梁是兩江的分界,又好象是在那裏提醒過往船只,小心危險。

  沿江停泊著一溜灰黑se的大木船,輕輕地晃動著。高高的桅杆頂上,一些小紅旗迎風招展。光脊梁、光腳丫、頭上纏著白包頭布的人,扛著大大小小,形形sese的貨物,在跳板上走上走下。

  輪船、木船、渡船和寒伧的小木劃子,在江裏來來往往。大汽船一個勁兒地鳴汽笛。小木劃子象一片片發黑的小樹葉,在lang裏顛來簸去。到chu都是船。走著的,停著的,大的,小的。有老式木船,也有新式汽船。有的走得筆直,有的曲裏拐彎。這麼多的船聚在一chu,擠得兩江彙合的這一片汪洋,也顯得狹窄、擁擠、嘈雜、混亂。

  岸邊有一溜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難民們爭先恐後地跑去買吃的。有大盆冒著熱氣的米飯,大塊鮮紅的豬肉,一挂挂大粗香腸,成堆的橘子。大家圍著小吃擔子,一邊買著,一邊聊著,一邊還欣賞著肥肥的大白豬和栗子se的比驢大不了多少的小川馬。

  天熱得叫人受不了,一絲風也沒有。這一片江shui象個冒著熱氣的大蒸鍋——人人都冒汗、喘氣、煩躁。劃船的和坐船的、挑夫和客人、買的和賣的,都愛吵架。

  灼熱的陽光從shui面反射上來,照得人睜不開眼。黃黃的砂子和禿光光的大石頭,也讓太陽照得發出了刺眼的光芒。人都快烤焦了。山城比江面高出好幾十丈,蒙著一層灰白se的霧,也熱得人發昏。下面是一片shui,上面是一片石頭。山和shui之間,隔著好幾百級石階——又是一道道晃眼的反光。shui面是個大蒸籠,山城是個大火爐。

  寶慶象抱孩子似的把他那寶貴的三弦緊緊地摟在懷裏。大鳳手捧著大鼓。她象托菩薩似的,小心翼翼,恭恭敬敬捧著那面大鼓。寶慶並不急著上岸,他不打算在人堆裏窮擠。多年來跑碼頭,使他掌握了一整套討巧省力的本事。他找了個不擋道的地方,抱著他的三弦,從從容容等著別人先走。好幾個鍾頭以前,他就已經跟同船的夥伴兒們,還有逃難的孩子們,客客氣氣地道過別了。

  從乘客們丟魂失魄的樣子看來,人家會以爲船上著了火,而不是船靠了岸。大家爭先恐後地走下跳板,有的發脾氣,有的叫喊、罵人。你推我搡,大家都擠得搖搖晃晃,有的婦女把孩子擠得掉進江裏去了,有的擠掉了高跟鞋。

  忘了鎖箱子的,到了岸上,只剩下個空箱子。裏頭的東西,全都折到shui裏了。扒手也忙得不亦樂乎,小偷抄起別人的傘就跑。下流男人的手專找女人身上柔軟的地方摸。寶慶生怕擠著秀蓮,不住地招呼:“小蓮,別忙,別忙!”

  雖然秀蓮還沒有發育完全,她卻到chu引人注意。也許因爲她是個下賤的賣唱的,誰都覺著可以占她點兒便宜;也許是因爲她的臉兒透著chu女的jiao豔,正好和她言談舉止的質樸動人相稱。

  她的臉小而圓,五官清秀,端正。無論擦不擦脂粉,她的臉總是那麼豔麗。她的眼珠烏黑,透亮。她並不十分美,可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然誘惑力,叫你一見就不得不注意她。她的鼻子又小又翹,鼻孔略略有些朝天。這一來她臉的下半部就顯得不那麼好看了,象個淘氣的小娃娃。她把小下巴颏兒小鼻子朝上那麼一揚,好象世界上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的嘴chun非常薄,只有擦上口紅才顯得出輪廓來。她的牙很白,可是不整齊。這點倒顯出了她的個xing

  她的頭發又黑、又亮、又多,編成兩個小辮兒。有時垂在前面,有時搭在後面,用顔se鮮亮的帶子紮著。她的身材還沒有充分長成。她穿著繡白花的黑緞子鞋,使她看起來個兒更矮,人更小。她腳步輕盈,太輕盈了,看來有點不夠穩重。她的臉、她的兩根小辮兒和她的身材都和普通的十四歲女孩兒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有時帶出輕飄飄走臺步的樣子來,這才看得出她是個賣藝的。眼下她雖然穿的是繡花緞子鞋,她那年輕靈活的身子卻只穿著一件海藍se的布褂子。

  天實在太熱,她把辮子都甩到腦後去了,也沒紮個蝴蝶結。汗shui把她臉上的脂粉沖了個幹淨,露出了瑩潤的象牙皮se。她的臉蛋因炎熱而發紅,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個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飯、小小的栗se馬,還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對她來說,這些東西都那麼新鮮、有趣、動人。她恨不得馬上跳上岸去,買上一些橘子,騎一騎那顔se古怪的小馬。她覺著,重慶真了不起。誰能想到這兒的馬會比驢小,橘子沒熟就青青地拿出來賣!有些攜家帶口的,已經到竹柵棚裏去歇著了。一個赤條條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熱,忘了那些不稱心的小事。她只想趕緊上岸,不願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著她呢!不論心裏多著急,她還是不敢一個人下船。她還小,又是個賣唱的。得要爸爸保護。她只好安安靜靜地站著,眼巴巴望著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豬。窩囊廢坐起來了——他並不想坐起來,可是要不坐起來,爭先恐後往下擠的人就會踩著他的臉。他還在叫喚。據他說,亂七八糟的人打他身邊擠過去弄得他頭暈。

  從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點兒,瘦點兒。因爲瘦,眼睛和鼻子就顯得特別大。他的頭發向後梳,又光又長,簡直就象個剛打巴黎跑回來的藝術家!

  他也會跟著大鼓和弦子唱鼓書,唱得比他兄弟還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這一門賤業。他也會彈三弦。但他不願給兄弟和侄女兒彈弦子,因爲幹這個傍角的活兒的更低下一等。他什麼也不幹,靠兄弟吃飯。據他自己說,這不會有失身分。他很聰明。要是他願意,他本可以成個名角兒。可是他不打算費這份勁兒。他向來看不起錢,拿彈彈唱唱去賣錢!丟人!

  從人倫上講,寶慶不能不供養窩囊廢。他倆是一個爹ma生的,不得不挑起這份兒擔子。不過窩囊廢在家裏多少也有點用chu:只有他治得住寶慶的老婆。她的脾氣象夏天的過雲雨一樣,來得快去得快。一旦寶慶對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對付。她一發脾氣,窩囊廢也得發脾氣。要是倆人都同時發了脾氣,總有一個得先讓步。只要她先一笑,窩囊廢跟著也就笑了。倆人都笑了,家裏也就安生了。窩囊廢老陪著弟mei,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寶慶護著秀蓮,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搖錢樹,而且憑良心講,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從十一歲起就上臺作藝,給他掙錢。不過他總是怕她會*切┞舫呐⒍茄*壞。她越是往大裏長,他覺著,這種危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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