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變成了死城。縣中學改作了日本憲兵隊的辦公與宿舍。昔日的青年的笑臉不再見了,現在出來進去的不是鐵臉的憲兵,便是滿臉淚痕的囚犯。昔日的青年的笑語與歌聲,變成了鞭聲與哭喊。十字街頭的大買賣,都換上了日本字的牌匾,擺上日本貨物,日本人不帶一個錢的資本而來“合作”,事實上就等于霸占。西關外的紗廠被唐連長給燒完,只剩下幾堵高牆寂寞無聊的立在那裏。
血是野蠻人最歡喜的顔,流血是野蠻人的工作與消遣。但是,野蠻人還有他們的禁戒與拘束,他們殺人,也許不敢殺
,或別的神聖的動物。我們的敵人,哼,只以流血爲享受,而毫無禁忌。自從敵人進了文城,文城的夜裏已聽不見
鳴。
,和豬牛鴨鵝,都被敵人殺光。象狡猾的狐狸似的,他們到
去搜索;看到一把
毛撣子,他們便想象到肥美的
肉。把
鴨殺光,他們用槍刺戳殺街上的野狗,不爲吞吃,而只爲看著野狗的苦痛,給他們自己一點愉快。
不過,拿野狗與人相較,恐怕殺人是更有趣的。假若殺一條狗比殺一只有趣,那一定是因爲
是必須殺了才好作菜吃,它的趣味是比較的更實際更老實一些,遠不及純出于遊戲的,帶有藝術欣賞
質的去殺一條狗——慢慢的流血,渾身的抽動,眼神裏的苦與悲哀都更足以滿足殘忍狂暴的心情。
人的表情又比狗多著許多,而殺人的方法又不限于砍頭或用槍彈穿過口。所以殺人更有趣味。剝皮、淩遲、用冷
滬背、用煤油灌鼻子、坐電椅、拶手指掀指甲……每一種死刑都有它特殊的技巧,與特殊的趣味。那受刑的人,因年齡,
別,
格的不同,又各有各的表情,喊法,央告或挺受……這種種表情與悲痛,又非任何別種動物所能供給的。所以,野蠻人,在殺人的時候,不但顯露出他們的聰明,也在流血中得到最高的愉快與光榮。我們的敵人也是這樣,不過比野蠻人的花樣更多一些,因爲他們曾經從中
與歐美借過去一點“文明”。
到現在爲止,人類的文化中還不能把武器除外,也未能消滅戰爭。但是,在戰爭中殺人,比起殺非武裝的,無辜的平民,未免又太機械太單調了。所以,我們的敵人喜歡殺平民,好證明他們在戰場外邊比在戰場裏面更英勇,更聰明,更光榮。
敵人在文城的第一次屠洗,是以鴨牛羊爲對象。文城的人們認識了什麼叫作“
犬不留”。可是,他們在顫抖中還希望:敵人只殺
犬,而把他們的寶貴,只能生一次死一次的生命留下。
家禽家畜屠完,第二步便是搶劫。他們有系統的,最精細的,挨家按戶的搜查細——而所收到的是時表,金銀首飾,皮
,和其他的細軟。他們從炕上的
箱搜到廁所中的破盆與便壺,從紙糊的頂棚到院中的垃圾堆。他們扯開青年婦女的小
,解開老婦人的裹腳條,摸一摸小兒的
袋。只要是可以拿走的,哪怕是一分錢或一個銅鈕子,他們都拿走。那不能拿的,他們會用手,腳,槍柄去弄碎。
這個作完,文城的人民,除了幾個漢,都變成無
去要飯的叫花子。但是,他們還忍受著,象遭過明夥路劫的人那樣忍受著,並且准備著用勞力與工作慢慢的恢複他們的損失。
可憐的人們和虎狼住在一,還希望保住自己的皮肉!敵人把東西搶完,開始頒布許多命令:不得在街上便溺。夜晚須在門外點起太平燈。晚九點以後不得在街上逗留。和許多其他的與此相似的小事情。文城的人們沒有把這些事情放在心裏,因爲他們以爲這不過是敵人的小把戲,遵守與否都沒多大關系,即使違犯了這些規矩,也反正不會有很大的罪過。
他們不認識敵人!十幾個小孩子,從兩三歲到十二三歲的,都因爲在門外大便或小便,被敵人用刺刀穿過了口,而後教他們的父母去交罰款。罰款倒不多,而是要在他們的兒女還沒把血流淨的時候,恭順的,含笑的,眼中沒有淚痕的,去交納。
同樣的,因爲忘點了太平燈,或在夜晚九點以後去請個醫生或産婆,都使刺刀穿進他們的中。敵人的命令是命令,命令的後面是刺刀。這樣刺刀的滋味無時無刻不在他們的想象中,整個的文城沒有了笑聲。看見或心中以爲看見了敵人,他們的背上就馬上冒出涼氣,嘴
發顫。他們點太平燈比給神佛燒香還准確。九點以後,他們決不出門,即使是家中死了人,也把哭聲壓抑到天明,免得教街坊四鄰關心而想過來看一看。有誰半夜裏得了急症,他們只能從院牆的上面低聲的慰問,而不敢出去請醫生。這樣,他們希望能保住
命,等著中
軍隊的反攻。
他們不了解敵人!他們是想在老虎的嘴邊上討取命。
敵人又頒布了命令:夜間不准關閉街門。從劉二狗的口中,文城的人們得到了解釋:文城要成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樂園。可是,文城的人們,特別是婦女,感到了極度的不安。她們希望能以忍耐保全住命;可是,忍無可忍的汙辱就要來到她們的身上。雖然如此,她們可是不敢違抗,夜間只好開著街門,等著野獸們進來。同時,他們只能把婦女藏起去,藏在廁所裏,
底下。夜間,他們聽著喝醉了的敵人狂笑與高歌,他們的牙咬破了自己的嘴
。一聲尖銳的狂叫,他們知道野獸已經抓住鄰居的少婦或十七八歲的姑娘。
什麼都能忍受,這個汙辱可沒法吞下去。男人們開始埋伏在門後或牆角,以木棒和短刀迎接並消滅汙辱。女人們,逃既逃不,藏也藏不嚴,恨自己爲什麼生爲女人。女人,既不能保護自己,而且連累到父兄丈夫!她們悲泣,把淚流幹,她們有的等死,有的用腰帶或剪刀結束了
命。她們的死,更激動了男人的憤恨;木棍與短刀加在野獸的身上,而後殺死自己。
但是,野獸的命似乎比人命貴的多。一個野獸的死亡,要用十條八條的人命去抵償。一家一家的連還在吃的小兒女,都爲一個野獸殉了葬。在殉葬之前,不分男女,都受到最大的汙辱,與最複雜的毒刑。男女的汗,血,呻吟,狂喊,詛咒,在生死之間的呓語,給野獸們一點滿足,一點快樂。文城變作一個最黑暗的囚獄。
死,可是,到底有它的價值。在十幾個野獸失蹤之後不久,敵人撤消了夜不閉戶的命令。
在悲痛慘苦之中,文城的人民得到一點安慰。他們每每對著木棍與切菜刀出神,心中想,只要他們肯抓起它們向野獸身上打去,砍去,他們連他們的婦女便還可以多呼吸幾天。
他們又想錯了。圈在籠子裏的鳥兒沒有翅膀,拴在木樁上的狗失去爪牙,被征服的人民活著等死。
敵人給了他們僞幣。在城外,敵人還沒能把刺刀戳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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