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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第17節

老舍作品

  舉人公爲了大難。怎樣去對二狗說呢?自從敵人進了城,他已經屢次在二狗面前丟臉。但是,那些丟臉的事,都是來自他不善于應付日本人,而教日本人責罵一頓,又仿佛是最應該的事,所以這種丟臉,細想一想以後,便可以等于不丟臉。現在,他又須去丟臉,而丟臉的原因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女兒;連自己的女兒都管不了,一個人還有什麼活頭呢?爲遮羞,他怒沖沖的走回來,一邊走一邊罵;見了二狗,他不報告與夢蓮談判的經過,而還是一勁兒的诟罵,好教二狗知道:“你看,我老頭子也會發氣,也會罵人!”

  他剛要坐下,夢蓮也輕輕的跟進來。他不好意思再罵下去,又不敢忽然的停住,于是嘴裏不知說什麼好的胡亂出著點聲音,用力的把shui煙袋放下!哪無心中的,袖子撩下一個茶杯,拍碎在了地上。這些響聲教他心中滿意,而又有點害怕,怕自己真是動了怒,而有害于自己的健康。夢蓮沒有看父qin,而把眼對准了二狗。二狗的眼躲開了,撇著嘴,好象不屑于看她的樣子。他的心裏,可是很不安。他有點怕她,她的身上似乎有些什麼不可侵犯的正氣。“二狗!”她的聲音很小,可是很有力,象聲音作的小針尖。她本想教臉上的肌肉都弛懈開,表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沒有作到;臉上一點血se也沒有;肌肉,象忽然受了涼似的緊急的縮斂。“你只管請日本人來,我一定陪著他們!沒有手槍,我起碼還有小刀,剪子;我會刺死他們一半個,給你看看!即使沒有刀剪,我還有牙有手!我打死他們,我死,你也活不了,因爲你是主人,是你請他們來找死的!明白沒有?”

  王舉人很想用手指堵住耳朵眼。這時候,他差不多是真恨夢蓮了!他心中說:“憑我這麼有涵養,怎麼會有個這樣潑辣的小丫頭呢?我的老命非斷送在她的手裏不可!可恨!”

  二狗的眼睛幾乎永遠沒有睜這麼大過!他開始明白:他是惹惱了一個真正“吃生米”的人!一點不錯,夢蓮要是得罪了日本人(更不要說用刀剪刺殺了!),他自己一定也得陪著死!

  他笑了。很快的他把那兩張請帖拿起來,放在yi袋裏。“鬧著玩呢!鬧著玩呢!我並沒請日本人,我不過要嚇唬嚇唬你!算了,我走啦!”他扭了兩扭身子,象個大泥鳅似的,要往外走。

  “二狗!別走!”夢蓮命令他。“我告訴清楚了你,從今以後,不許你再打我的主意!告訴你,我就是去嫁一個野豬,也不能嫁給你!你怕日本人,我恨日本人!你滾!”她的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

  舉人公要說點什麼;口還沒開張,二狗已經“滾”出去。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夢蓮看了父qin一眼,很快的走出去。

  松叔叔從外面進來。夢蓮沒等他開口打招呼,就弩了一下嘴。松叔叔極快的跟了過來。

  松叔叔好象忽然增加了十歲。敵人還沒有怎樣的欺侮過他,因爲他是王舉人的佃戶,王舉人已經給他打墊過。可是,松叔叔忽然老了十歲。他看到的,聽到的,全是應當咬牙落淚的事,整個的文城是被淚與血淹起來,雖然住在城外,但是他會聽,由耳朵的感覺,他會分辨出文城的快樂或悲哀,象醫生由聽覺而能斷定人的心髒健全與否那樣。在平日,遠遠的他聽到喇叭與鑼鼓,便知道城內有了喪事,或喜事。在清早,風兒吹來的歌聲會教他的心內看見多少小學生在升旗唱guo歌。他最喜歡小孩子,他切盼添個胖孫子。城裏的爆竹聲使他感到過年過節的熱鬧。……住在城外,可是他並不覺得寂寞,因爲城裏的種種聲音象留聲機似的,不用到戲園去,而能聽到了戲。現在,城裏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鼓樂不再陪伴著婚喪嫁娶,花炮不再迎接著季節,小兒的歌聲變成了喑啞;風來了,帶來的只是空虛,在松樹中停住一會兒,悲泣!文城已經死了。偶爾的,他也聽到一點響動——槍聲。敵人又在槍決城裏的人!

  在平日,老有城中的人,識與不識,到他這裏要口shui喝,歇一歇tui。即使他不常進城,他也會知道城裏的事。現在,城裏的人已不敢再到這裏來;敵人恨這片松樹,由樹林裏穿行的人都該殺頭。他和城裏幾乎斷絕了關系,文城已不再招呼他。早上,晚上,他必定看到幾個帶著槍的敵兵,從他的田中走過去。他們教他看見凶狠毒惡,和城裏爲什麼一聲也不響的原因。

  在平日,文城雖不是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樂土,可是城裏城外同樣的可以安居;即使偶然的有個小偷或路劫,也仿佛只增加了居民們彼此的關切,而不至于大驚小怪的感到什麼威脅。現在,那些早晚巡邏的敵兵便是天字第一號的強盜。他們看見什麼拿什麼,高興拿什麼就拿什麼。ji鴨,豬羊,yi服,首飾,婦女,都是一樣。他們是海賊,最無情,最小氣的海賊。老鄭看到聽到的是一部最汙濁最可恥最野蠻的曆史——雖然還很短,可已經不是稍微有點血xing的人所能忍受的。使他最擔心的是小鄭和媳婦。小鄭是那麼心粗膽大,而媳婦是那麼年輕無知。女人,在如今,便是罪惡與禍患。他晝夜緊守著他們,好教他們不碰在敵人的刺刀與獸行上。他是茅舍的眼,耳,鼻;他老看著,聽著,和象獵犬似的嗅著,以免敵人冷不防的捉到他們。他幾乎沒有一天不自己叨念:“要殺,殺我老頭子!老天爺,千萬把我的兒子和兒媳婦留下呀!”白天,他驚惶不安,無論是鷹啼還是犬吠都足以教他心跳;他聽著松風,或看著青天,仿佛林中或青天上都會猛孤丁的落下禍患來。夜裏,他睡不安。他追想從前的太平景象,和唐連長的壯烈犧牲,並盤算明天的事。沒有明天,明天的生死禍福已經不是他自己所能決定的。那些拿槍的敵兵幾時要你的命,你幾時就須到另一世界去。

  他最歡喜工作,鋤頭鐵鍬的光滑的木柄,與地上的味道,永遠給他一點欣悅。持著鋤,立在地上,教他覺得自己象松樹那麼穩定,生命在地裏生了根。現在,他懶得去工作,因爲文城已經死了,而他自己的明天也不會再光明。他常坐著發楞。在發楞的時候,他悟出許多道理來。在戰前,他在城裏,聽過學生與學校的先生們的講演。他聽到“愛guo”和“亡guo”等等動心的名詞與道理。他們的話的確使他動心,但只是那麼一會兒;過去,就馬上忘掉。那些愛guo與亡guo的事離他太遠,就好象聽說美guoji有九斤重一樣,雖然很有趣,可是與自己無關。現在,他悟出許多道理來。假若他有機會去講演,他必定會具ti的說出許多愛guo與亡guo的事實來。到了夢蓮屋中,夢蓮坐下,松叔叔立著。誰也沒有話說。夢蓮想請他坐下,話還沒有說出,那無聲的,滾熱的,眼淚已經一串串的流下來。對父qin,對二狗,她都把淚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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