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李應買菜回來,姑母一面批評,一面烹調。批評的太過,至于把醋當了醬油,整匙的往烹鍋裏下。忽然發覺了自己的錯誤,于是停住批評,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淚一個擠著一個往下滴。
李應的姑父回來了。趙瑞是他的姓名。他約有五十上下年紀,從結婚到如今他的夫人永遠比他大十來歲。矮矮的身量,橫裏比豎裏看著壯觀的象一個小四方肉墩。短短的脖子,托著一個圓而多肉的地球式的腦袋。兩只笑眼,一個紅透的酒糟鼻。見人先點頭含笑,然後道辛苦,越看越象一個積有經驗的買賣人。
趙姑父進到屋裏先普遍的問好,跟著給大家倒茶,弄的王德手足無措。——要是王德在趙姑父的鋪子裏,他還有一點辦法:他至少可以買趙姑父一點貨物,以報答他的和藹。
趙姑母不等別人說話,先告訴她丈夫,她把醋當作了醬油。趙姑父聽了,也笑得流淚,把紅鼻子淹了一大塊。笑完一陣,老夫妻領著三個青年開始享受他們的晚飯。趙姑父遞飯布菜,強迫王德,李應也喝一點酒,嘗幾塊豬耳朵。
二兩酒三個人喝,從理想與事實上說,趙姑父不會喝的超過二兩或完全二兩。然而確有些醉意,順著鬓角往飯碗裏滴滴有響的落著珍珠似的大汗珠。臉上充滿了笑容,好象一輪紅日,漸漸的把特紅的鼻子隱滅在一片紅光之中,象噴過火的火山掩映在紅雲赤霞裏似的。
酒足飯飽,趙姑父擰上一袋關東煙,叫李應把椅子搬到院中,大家團團的圍坐。趙姑母卻忙著收拾杯盤,並且不許李靜幫忙。于是李靜泡好一壺茶,也坐在他姑父的旁邊。“姑父!我告訴你的事,替我解決一下好不好?”李應問。“好!好!我就是喜歡聽少年們想作事!念書我不反對,作事可也要緊;念書要成了書呆子,還不如多吃幾塊脆脆的豬耳朵。”趙姑父噴著嘴裏的藍煙,漸漸上升和淺藍的天化爲一氣。“鋪子裏不收你們念書的作徒弟,工廠裏不要學生當工人,還不是好憑據?你去當巡警,我說實在話,簡直的不算什麼好營業。至于你說什麼‘九士軍’,我還不大明白。”“救世軍。”李應回答。
“對!救世軍!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今天早晨出門在街上遇見了老街坊趙四。他在救世軍裏一半拉車,一半作事。他說救世軍很收納不少青年,掙錢不多,可是作的都是慈善事。我于是跑到救世軍教會,聽了些宗教的講論,倒很有理。”
“他們講什麼來著?”王德嘴問。
“他們說人人都有罪,只有一位上帝能赦免我們,要是我們能信靠他去作好事。我以爲我們空掙些錢,而不替社會上作些好事,豈不白活。所以……”
“李應!這位上帝住在那裏?”王德問。
“天上!”李應很鄭重的回答。
“是佛爺都在天上……”趙姑父半閉著眼,銜著煙袋,似乎要睡著。“不過,應兒,去信洋教我有些不放心。”“我想只要有個團,大家齊心作好事,我就願意入,管他洋教不洋教。”李應說。
“你准知道他們作好事?”李靜問。
“你不信去看,教堂裏整齊嚴肅,另有一番精神。”“我是買賣人,三句話不離本行,到底你能拿多少錢,從教堂拿。”
“趙四說一月五塊錢,不過我的目的在作些好事,不在乎掙錢多少。”
“好!你先去試試,不成,我們再另找事。”趙姑父向李應說完,又向著王德說:“你的事怎樣?”
“許我罵街,我就說。”王德想起那個鑲金的人形獸。“別罵街,有你坐在這裏,要是沒她,你罵什麼我都不在乎。這麼著,你心裏罵,嘴裏說好的。”
王德于是把日間所經過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又發揮他的志願。
“你看,”王德向趙姑父說:“我入學堂好不好?事情太不易找,而且作些小事我也不甘心!”
“念書是好意思,可是有一樣,你父能供給你嗎?你
,”趙姑父指著李靜說:“念了五六年書,今天買皮鞋,明天買白帽子,書錢花得不多,零七八碎差一點沒叫我破産,我的老天爺!我不明白新事情,所以我猜不透怎麼會一穿皮鞋就把字認識了。你知道你的家計比我知道的清楚,沒錢不用想念書,找事作比什麼也強。——姑娘,可別多心,我可無意說你花我的錢,我不心疼錢!好姑娘,給姑父再倒碗茶!”
趙姑父的茶喝足,把煙袋在腰裏。向著屋裏說:“我說——我要回鋪子,應兒們的事有和我說的地方,叫他們到鋪子找我去。”
“我說——”屋內趙姑母答了腔,然後拿著未擦完的碟子走出來。“今天的菜好不好?”
“好!就是有些酸!”
“好你個——發酸?可省醬油!醬油比醋貴得多!”老夫婦哈哈的笑起來,趙姑父又向李靜說:“謝謝姑娘,作飯倒茶的!等著姑父來給你說個老婆婆!”“不許瞎說,姑父!”李靜輕輕打了她姑父一下。“好姑娘,打我,等我告訴你婆婆!”
趙姑父笑著往外走,姑母跟著問東問西。李應們還坐在院裏,約摸趙姑父已走出去四五分鍾,依然聽得見他的宏亮而厚渾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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