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撅著嘴,沖著尖銳殺肉的北風往趙姑母家裏走,把嘴凍的通紅。已經是夜裏一點鍾,街上的電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滅,好似鬼火,一閃一閃的照著街心立著的冷刺猬似的巡警。路旁鋪戶都關了門,只有幾家打夜工的銅鐵鋪,依然叮叮的敲著深冬的夜曲。間斷的摩托車裝著富貴人們,射著死白的光焰,比風還快的飛過;暫時沖破街市上的冷寂。
這是王德到報館作工的第七夜。校對稿件到十一點鍾才能完事,走到家中至早也在十二點鍾以後。因趙姑父的慈善,依然許王德住在那裏,夜間回來的晚,白天可以晚起一些,也是趙姑父教給王德的。
身上一陣熱汗,外面一陣涼風,結果全身罩上一層粘而涼的油漆。走的都甯願死了也不願再走,才到了趙姑父家。他輕輕開開門,又輕輕的鎖好,然後蹑足屏氣的向自己屋裏走。北屋裏細長的呼聲,他立住聽了一會兒,心裏說道:“靜!我回來了!”
王德進到自己屋裏,把蠟燭點上,李應的眼被燭光照得一動一動的要睜開,然後把頭往被窩裏鑽進去。“李應,李應!”王德低聲的叫。李應哼了一聲,又把頭深深的蒙在被裏。王德不好意思把李應叫醒,拿著蠟燭向屋內照了一照,看見李應下放著一雙新鞋。然後熄了蠟燭上
就寢。
王德睡到次日九點鍾才醒,李應早已出去。
“王德!該起來了!”窗外李靜這樣說。
“就起。”
“昨天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用說,昨天我要沒血,就死在外面了!”“午後出去不?”
“不一定。”
“姑母下午出城去看叔父。”
“好!我不出去,有話和你說。”
“我也想和你談一談。”
李靜到廚房去作事,王德慢慢的起來,依然撅著嘴。趙姑母預備出門,比上陣的兵丁繁瑣多了,諸事齊備,還回來兩次:一次是忘帶了小手巾,一次是回來用碟子蓋好廚房放著的那塊凍豆腐。
趙姑母真走了,王德和李靜才坦然坐在一談話。“
,誰先說?”
“你先說,不然你也聽不下去我的。”她溫媚的一笑。“好!我現在可明白你與李應的話了!你們說我沒經驗,說我傻,一點不假!說起來氣死人,
,你想報館的材料怎麼來的?”
“自然是有人投稿,主筆去編輯。”
“投稿?還編輯?以前我也那樣想。”
“現在呢?”
“用剪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東一塊西一塊用剪子剪現成的報,然後往一拚,他們的行話叫作‘剪子活’!”
“反正不是你的錯。”
“我不能受!我以爲報紙的效用全沒了,要這樣辦!還有,昨天我寫了一個稿子,因爲我在路上看見教育次長的汽車軋死一個老太太,我照實的寫了,並沒有加什麼批語,你猜主筆說什麼?他說:‘不願幹,早早的走,別給我惹是非。你不會寫一輛汽車撞死一個無名女人,何必一定寫出教育次長的車?’我說:‘我看見什麼寫什麼,不能說謊!’主筆拍著桌子和我嚷:‘我就不要你說實話!’!這是報館!我不能再幹!我不能說謊欺人!”
“可是事情真不易找,好歹忍著作罷!”李靜很誠懇的安慰他。
“良心是不能敷衍的!得!我不願再說了,你有什麼事?”“唉!”李靜把手放在膝上,跟著笑了一笑,她天生來的不願叫別人替她發愁。
王德看出她的心事,立刻又豪氣萬丈,把男兒英雄好義的氣概拿出來,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手背上。
“!我可以幫助你嗎?這樣世界我活夠了,只願爲知己的一死!那是痛快事!”
“兄弟,我所以不願意對你說的緣故,也就是因爲你年青好氣。爲我的事,不用說喪了你的命,就是傷了一塊皮膚,我也不能作!”她松松握住他的手。
“!假如你是男的,我願幫助你,況且你是女的,到底什麼事?”
“我只能對你說,你可千萬別告訴李應,他的情並不比你溫和。我不怕死,只怕死一個饒一個不上算,不聰明。”“到底什麼事?人要不完全和牛馬一樣,就該有比牛馬深摯的感情!
快說!”王德把腰板挺直這樣說。“你記得有一次你說老張要對我作什麼?”
“我記得,姑母進來,所以沒說完。”
“還是那件事,你知道?”
“知道!現在怎樣?”
“我現在的心願是不叫叔父死!我上次爲什麼叫你去打聽那位董善人?”
“到如今我還不明白。”
“也是爲這回事。我的心願是:求那位善人借給我叔父錢還老張,我情願給善人當婢女。可是我已見過他了,失敗了!”李靜呆呆的看著地上,停住說話。
“,詳細說說!”他把她的手握緊了些。
“我乘姑母沒在家,去找了那位善人去。恰巧他在家,當時見了我。我把我的心願說給他聽,他是一面落淚一面念佛。等我說完,他把我領到他的後院去,小小的一間四方院,有三間小北房,從窗眼往外冒香煙,裏面坐著五六個大姑娘,有的三十多歲,有的才十七八歲,都和尼姑一樣坐在黃布墊上打著木魚念經。我進去,只有那個最年青的擡頭看了看我。其余的除把聲音更提高了一些,連眼皮也沒有翻。”“尼姑庵?”王德好象問他自己。
“我看了之後,善人又把我領到前面去,他開始說話:‘姑娘你要救叔父是一片孝心’,‘百善孝爲先’,我是情願幫助你的。可是你要救人,先要自救。你知道生來‘女身’,是千不幸萬不幸,就是雌狐得道也要比雄狐遲五百年,才能去女身,人類也是如此。不過童女還比出嫁的強,因爲打破慾關,淨身參道,是不易得的。那幾個姑娘,兩個是我的女兒,其余的都是我由火坑內救出來的。我不單是由魔道中把她們提拔出來,還要由人道把她們渡到神道裏去。姑娘,我看你沈靜秀美,道根決不淺,假如你願意隨我修持,你叔父的錢是不難籌措。’我遲疑了半天沒有回答他,他又接著說:‘姑娘,這件事要是遇在十年前,我當時就可以拿錢給你;現在呢,我的財産已完全施舍出去。我只覺得救人靈魂比身
還要緊。你願意修行呢,我可以寫個捐冊,去找幾位道友募化,他們是最喜歡聽青年有志肉身成聖的。不然,我實在無法去籌錢。姑娘你想,社會上這麼多苦人,我們只要拿金銀去延長他們的命,而不拔渡他們的靈魂,可有什麼益
;況且也沒有那麼些金銀?你先回去,靜心想一想,願意呢,我有的是佛經,有的是地方,你可以隨著她們一同修持。這是你自己的事,你的道氣不淺,盼你別把自己耽誤了!世上有人給你錢,可是沒人能使你超凡入聖,你自己的身
比你叔父還要緊,因爲你正是童身,千金難買,你叔父的事,不過才幾百塊錢!’我當時沒有回答他,就回家來了。”“到底你願當尼姑不?”
“爲什麼我願意?”
“你不願意,他自然不借給你錢!”
“那還用說!”李靜的臉變白了。
“!我們爲什麼不死呢?”王德想安慰李靜,不知說什麼好,不知不覺的把這句話說出來。
“王德!要是少年只求快死,世界就沒人了!我想法救叔父,法子想盡,嫁老張也幹,至于你我,我的心是你的,你大概明白我!”
她不能再支持了,嗚咽咽哭起來。他要安慰她,要停住她的哭,可是他的淚比她的還多。
……《老張的哲學》第23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24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